醒來睡去醒來。一天過去又一天。

直到不再醒來，每天我們都得經歷睜眼醒來重新進入時間流的儀式——不可否認，我們總將時間看做一條永不回歸的浩蕩巨流，如孔子所說：「逝者如斯，不捨晝夜。」
所以你再次醒來，又是一天。也許你像平常立刻就翻身下床，像嬰兒一樣滿心歡喜迎接新的一天。（如果你的一天這樣開始，恭喜，你很幸運。）也許又有一天你醒來，睜眼躺在床上，眼神在天花板和牆壁上漂移，身體重如磐石沒法移動，只因找不到下床的動力開始一天的理由。（如果你不曾有過這樣經驗，恭喜，你很幸運。）不論如何我們下床上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積累成一生。

什麼是一生？說來有點抽象。一生不過是個人經歷的一段時間，而時間是什麼？一撮漏過指尖的塵沙，一團忽然聚散的煙雲，難以把握。儘管我們說某人活了多少年歲，還是很難把人生當做一個有形有體週邊清楚的東西來看待規劃。那麼縮小來看，只說一天呢？在下床上床張眼閉眼間，一天是什麼？你的一天是你的嗎，還是別人的？一天是天賜的恩典，還是難以承受的負擔？是征服的對象，還是逃避不了的義務？你對一天有什麼要求？你可曾每天野心勃勃開單立下所有想做的事項？你可曾睡前總結一天然後氣餒說：「啊，這天虛度了！」

而虛度不虛度，怎樣衡量？一天像店裡貨架上的商品貼了價碼嗎？你的一天值多少錢？換算是：你的鐘點費多少？虛度不虛度是這樣計算的嗎？

奧國作家彼得．漢克（Peter Handke）有篇散文〈成功的一天〉，反覆沈吟一天的成敗。寫到但凡他問人有沒有過成功的一天，回答幾乎都是有。譬如有人說：「站在橋上，頂上是天空。早晨和孩子們一同歡笑。光是看，沒什麼特別的。單是看本身就是快樂。」又如另外一人說：「經過村裡的街道，雨點從鎖匠巨形鑰匙招牌上滴下來，有人在家前面的花園裡煮竹筍，有人廚房窗檯上碗裡的橘子、葡萄和削了皮的馬鈴薯，計程車司機車道上一如平常停的計程車……」都是極平常，人人可能有的體驗。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我對每天都小有期許，要求很低，不像安妮．狄勒爾教石頭說話，或亨利．米修教雕像走路，只要有什麼將一天從無名中拔出來，那天就算是不虛度。譬如聽見枝頭鳥叫、看見一張完美的蜘蛛網，或讀到一個精采好句，那一天就值得。

而什麼將一天從無名中拔出來，給它光色，給它羽翅，成為可堪玩味的回憶？或者如漢克後來所說的，讓那天 「無可比擬、獨一無二」？無疑，汪倫到岸上高歌送別那天對李白是那樣，杜甫看到公孫大娘舞劍那天也是。

我也有一把各具名色，值得抽出來張掛到牆上的日子。只是大部分時候如蘇軾感歎的：「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夢想某日能將一天重新收歸名下，我支配時間，而不是時間支配我。也就是：我是我的。

不過在石頭說話雕像走路以前，一天又過去了。

──本文收錄於張讓《一天零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