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感角落】
我成年之後就不曾擁有專屬的書桌,遑論書房。我很希望吹噓我擁有多麼古怪的寫作癖好,實情是我普通得要命。不斷遷移,昂貴的城市公寓往往只容納一張桌子。於是大部分寫作,我都在當時居住的屋子裡那張唯一的桌子上完成。同張桌子,也吃飯,也喝茶,也拿來擺口袋掏出來的硬幣。
旅途中,我抓到任何桌子,我就寫。我也很想吹噓文學是我不可動搖的高貴夢想,然而,我的寫作一開始就是吃飯的工具。我拚命寫,因為截稿日,因為我需要薪水,所以我可以在城裡有張桌子。
那年我辭了工作,當時我不知道那將是我最後一份正式的工作。我又來到巴黎,便宜租了兩坪大房間。我照例在屋內唯一的桌子坐下。樓下全是酒吧餐廳,到了夜裡,來巴黎找樂子的英倫青年醉得東倒西歪,當街調戲法國女孩,大喊大鬧直到清晨。白日照耀下,街心發臭,堆滿酒瓶垃圾。
推開窗子,嘔吐物氣味迎風送來,我想,海明威當年是否也曾有過像我如此感受的時刻,有點絕望,有點氣餒,覺得前途茫茫,想要詛咒世界,卻在心中隱隱抱住一枝筆。將它宛如宇宙中心般抱住。
我在那裡住了一個月,沒睡好一夜覺,也沒寫下一個字。那是全世界我唯一坐過卻什麼都沒寫的桌子。
──本文刊載於《聯合文學》2011年3月號
◎作者簡介
胡晴舫
出生於台灣台北,台大外文系畢業,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戲劇碩士。1999年移居香港。從事文化評論、小說及散文寫作。作品發表於兩岸三地及新加坡等中文媒體。已出版《我這一代人》、《旅人》、《濫情者》、《她》、《機械時代》、《辦公室》、《人間喜劇》等。現居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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