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室報告】

上個月去逛國際書展時，跟一位老朋友吵了一架，對方是女孩子，還因此流了眼淚。

非常對不起，Ｋ。

Ｋ小我幾歲，十多年前我們一起在一個校外的詩社混，那時候，絕大部分的友伴都堅決以為博學且文筆驚人的她會成為一位詩人，結果她順從父親要求去倫敦念經濟學，後來嫁給一個法國家具設計師，留在當地的研究單位任職。

我記得她寄給我的一張婚禮側拍照片裡，頭戴婚紗卻穿著Ｔ恤與牛仔褲的她，光腳丫縮在丈夫設計的絨毛椅上，裝出一副冷得要命，又非得很認真讀著我剛出版的第一本小說集的表情。

這次她回台灣度假，事先沒跟我連絡，自己興致勃勃地到書展採買文學書。偶然遇見了，我說：「我拿幾本我們家的書給妳吧。」她搖搖頭，只說我的書她早託人買了，我多推薦還有哪幾本好，她自己買就行了。

「倒是你，總算變成作家了。」她說。
「是啊，好不容易。」
「應該是我的功勞吧。」Ｋ笑著說，「都是因為我沒空當作家，你這種傢伙才有機會啊。」

明明知道這是Ｋ的玩笑話，我本來也不是會對這種話在乎的人，更重要的是，我深深知道，沒有繼續寫作這件事多麼讓她傷心，但就是腦子進水，忍不住說出口：「算了吧，是妳自己決定要放棄的，怨不得別人。」

眼淚嘩地一下子從她眼裡湧出來，她說：「我要怎麼過我的生活，你也管不著。」
「我是管不著。」我淡淡地說，「妳本來就是愛怎樣就怎樣的人。」
「你管得著，你管得著……」她壓著喉音喊，「你那時應該要管我的啊！」
「誰知道妳的人生會變成什麼樣子，但現在又有什麼不好呢？」
「現在也很好啊。可是你應該要知道的，你不是寫小說的嗎？」她探視我的眼神，「你那時為什麼不幫我寫下去呢？」

沒那麼容易，那時的我，連方圓兩公尺以內的日常生活都不知道怎麼過。

那時要是有讀過瑞蒙．卡佛的小說就好了，我或許就會知道她想聽的答案──即使最終還是無法挽回什麼。

有些小說很明顯，你一讀就知道如此驚心動魄的事情不太可能會在我們的日常生活裡出現，比方說《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這未免也太難了。另外當然有些小說相當平淡，可能比我們的日常生活更無聊，同樣地，我們絕對不會想到：「啊，我的生活跟小說一樣！」

不過瑞蒙．卡佛的小說卻恰如其分地讓人覺得日常生活有一種「小說感」，也就因此感到非常可怕。每日，我們如同一般的狀況下平凡地生活著，沒有什麼好炫耀的人生，但是卻有什麼惡意的東西隱藏在街角等著撲殺我。這一日沒有發生，也許就在下一日發生，總之是無可避免的，無法挽救的，一定會來臨的，不在這處街角，就在另一處街角。讀瑞蒙．卡佛的小說，就像人生已被透視，並無情地被提早告知了。

那天晚上，我撥了通電話給Ｋ跟她道歉。她說，回旅館就沒事了，正在聽Bill Evans的Waltz for Debby。

「你呢？打電話給我前在做什麼呢？」

──本文刊載於《聯合文學》2011年3月號

◎作者簡介
王聰威
小說家、現任聯合文學總編輯。1972年生，台大哲學系、台大藝術史研究所。曾任台灣明報周刊副總編輯、marie claire執行副總編輯、FHM副總編輯。曾獲巫永福文學獎、中時開卷好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決選、金鼎獎入圍、台灣文學獎金典獎入圍、宗教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打狗文學獎、棒球小說獎等。著有《戀人曾經飛過》、《濱線女兒──哈瑪星思戀起》、《複島》、《稍縱即逝的印象》、《中山北路行七擺》、《台北不在場證明事件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