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文講堂│文學創作工坊│大師預備班】

文學創作工坊單月登場為經典讀書會，雙月登場則為大師預備班。一如參加歌唱比賽是從模仿自己喜愛的歌手唱起，寫作的初階也要從爬上大師的肩膀開始。大師預備班將陸續邀請實戰派作家分析文學大師的寫作技法，讓有意創作卻找不到大師的肩膀者第一次學大師就上手！


[EXAMPLES]

〈死亡敘述〉（收錄於《世事如煙》）摘錄：

那過程十分簡單，鐮刀像是砍穿一張紙一樣砍穿了我的皮膚，然後就砍斷了我的盲腸。接著鐮刀拔了出去，鐮刀拔出去時不僅又劃斷了我的直腸，而且還在我腹部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於是裡面的腸子一湧而出。當我還來不及用手去捂住腸子時，那個女人揮著一把鋤頭朝我腦袋劈了下來，我趕緊歪一下腦袋，鋤頭劈在了肩胛上，像是砍柴一樣地將我的肩胛砍成了兩半。我聽到肩胛骨斷裂時發出的「吱呀」一聲，像是打開一扇門的聲音。大漢是第三個竄過來的，是第三個竄過來的，他手裡揮著的是一把鐵鎝。那女人的鋤頭還沒有拔出時，鐵鎝的四個刺已經砍入了我的胸膛。中間的兩個鐵刺分別砍斷了肺動脈和主動脈，動脈裡的血「嘩」地一片湧了出來，像是倒出去一盆洗腳水似的。而兩旁的鐵刺則插入了左右兩葉肺中。左側的鐵刺穿過肺後又插入了心臟。隨後那大漢一用手勁，鐵鎝被拔了出去，鐵鎝拔出後我的兩個肺也隨之蕩到胸膛外面去了。然後我才倒在了地上，我仰臉躺在那裡，我的鮮血往四周爬去。我的鮮血很像一棵百年老樹隆出地面的根鬚。我死了。

《許三觀賣血記》摘錄：

許三觀是城裡絲廠的送繭工，這一天他回到村裡來看望他的爺爺。他爺爺年老以後眼睛昏花，看不見許三觀在門口的臉，就把他叫到面前，看了一會兒後問他：
「我兒，你的臉在哪裡？」
許三觀說：「爺爺，我不是你兒，我是你孫子，我的臉在這裡……」
許三觀把他爺爺的手拿過來，往自己臉上碰了碰，又馬上把爺爺的手送了回去。爺爺的手掌就像他們工廠的砂紙。
他爺爺問：「你爹為什麼不來看我？」
「我爹早死啦。」
他爺爺點了點頭，口水從嘴角流了出來，那張嘴就歪起來吸了兩下，將口水吸回去了一些，爺爺說：「我兒，你身子骨結實嗎？」
「結實。」許三觀說，「爺爺，我不是你兒……」
他爺爺繼續說：「我兒，你也常去賣血？」
許三觀搖搖頭：「沒有，我從來不賣血。」
「我兒……」爺爺說，「你沒有賣血，你還說身子骨結實？我兒，你是在騙我。」
「爺爺，你在說些什麼？我聽不懂。爺爺，你是不是老糊塗了？」

●STEP1角色：平凡小人物的非凡魅力

深度分析：余華小說中最主要的角色都是隨處可見的平民百姓。他幾乎不太寫超出日常生活經驗太多的角色，不僅鬼魂、怪物、機器人之類的沒有，就連企業家、富家子弟、政府高層官員這些也極為少見（雖然他的長篇小說《兄弟》主角李光頭就是一個收破爛發跡成為富豪的另類企業家），卻帶給讀者一種立即而親切的共鳴感，很容易就可以與自己生活周遭遇見的人們連結起來。也因為他主要書寫的是日常生活裡的普通小人物，他早期那些充滿著暴力和血腥的情節就更顯得使人不寒而慄——因為大多數人的日常生活都是無聊的疲乏和重複。

立即上手：小說角色要設定為散佈在生活所有角落、俯拾即是的人們，舉凡農夫、工人、教師、地方低層公務員和共產黨幹部、卡車司機、遊手好閒的混混們，越是窮苦大眾越能寫出窮開心和窮悲苦的故事。例如引文所舉的許三觀，從第一句話就讓讀者知道主角是個送繭工，接著帶出賣血的後續。而賣血就是窮人才會做的事。

●STEP2語言：簡潔的文字風格

深度分析：閱讀余華小說最直接的閱讀感就是好看易讀，因為他所有的用字遣詞就跟他的主要角色一樣地普通和常見，讀他的小說完全不需要查字典。余華自己曾開玩笑說那是因為他認識的字不多。他簡潔的小說語言在翻譯成英文之後，據說很像海明威的小說語言。余華的玩笑說法可以當作參考但不能當真。如前面說的，他的角色主要都是日常生活裡的普通百姓，這些人的日常交談本來就充斥著大量的重複和無意義，因此余華反而可以從中提煉剪接出精簡的語言，撐竿跳似的跳過某些不必要的細膩描述，三言兩語照顧到角色和情節行進。也因為這些字詞如此平凡，余華絕不會寫出過於文藝腔的比喻，他所有的譬喻都是來自日常生活。透過這些觸目可及的事物，加以冷靜平緩的語氣，余華書寫出的卻是異常血腥的死亡。

立即上手：規定自己使用的文字絕不能超過國中國文課本。不能寫任何一個不會讀音的字。也不能寫不知所云的成語。例如〈死亡敘述〉引文中關於車禍肇事主角卡車司機的砍殺過程，從頭至尾都是借用生活中的常見事物（紙、開門聲、倒洗腳水等）。

●STEP3背景：無所不在的文革故事

深度分析：余華小說的背景多半集中在1960-1980年間，尤其擅長文化大革命的時代氛圍。這與他自身的成長經歷有著極為緊密的聯繫。1960年出生的余華，整個青少年時代都在文革中度過，親眼目睹了諸如大字報、紅衛兵大串聯、知青上山下鄉插隊以及數不盡的大小批鬥會等等。因此余華小說中即使沒有明確指出什麼年代，讀者卻馬上可以透過他所描述的幾件文革大事進入小說的時代設定。截至目前的長篇《呼喊與細雨》、《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兄弟》，每一部的時代跨度都涉及到文革，其中也常常是以文革時代的描寫最為精采。

立即上手：一定要以文革當背景。只要能掌握幾件文革時代的大事（不外乎大字報、紅衛兵大串聯、知青上山下鄉插隊以及數不盡的大小批鬥會等），小說的文革氣氛馬上就能有個樣子。

●STEP4情節：像是「沒有意外」的安排

深度分析：以〈死亡敘述〉為例，故事梗概是一名卡車司機曾意外撞到一名路人卻逃離現場。從此他在開車路上總是帶著幽靈陰影，直到他再次撞到另一名路人。這次他卻沒有馬上逃逸，甚至把人運到附近的村子，村人卻一擁而上以私刑把他開膛剖肚處死。如此簡單的小說大綱訴說的是一種日常生活的重複感，而重複帶來的竟是恐怖而非幸福。當余華描寫這個卡車司機撞倒路人，內心惶恐地擔憂著，讀者約略可以猜想到作者應當會安排他再撞一次。余華果然也這麼做了。余華的情節安排手法從來像是「沒有意外」，而這種看似沒有意外的情節發展所營造的卻是「預知死亡紀事」式的緊張感。因為他讓讀者察覺到有什麼事將要發生，有什麼陰影始終籠罩，有什麼恐怖正在敘述的深處等著。

立即上手：角色登場後，要給出接二連三的苦難和挫折。而這些心理或生理的折磨會帶來更大的痛苦和殘忍，情節安排上是一山還有一山高，但必要遵守「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法則。

●STEP5主題：暴力與血腥

深度分析：余華在文革時代的成長經驗幾乎籠罩了他大多數小說作品。文革時期的各式暴力林林總總，包含遊行、文批武鬥、街頭群架或看熱鬧似的槍斃行刑，語言的暴力和血腥的暴力一起占據了余華十八歲之前的大半時間。1987年余華以〈十八歲出門遠行〉正式出道，這篇小說即以無預警的暴力成為小說亮點，間接反映著1986-1989年的余華是多麼地著迷於書寫各式各樣的暴力和血腥，幾乎成為大陸文學界的小說乩童（根據研究資料，余華在1986-1989年間的八篇短篇裡，非自然死亡人物高達29個）。余華自己說：「暴力因為其形式充滿激情，它的力量源自於人內心的渴望，所以它使我心醉神迷。」又說「在暴力和混亂面前，文明只是一個口號，秩序成為了裝飾。」
立即上手：既然主題設定為暴力和血腥，就必須催逼到極端最大值形成悖反的情緒。同時加以簡潔冷峻的敘述文字，小說將形成一種歡快奇觀，一如〈死亡敘述〉的結尾呈現的是痛快的死亡。司機的救贖與死亡便同時獲得了。

●STEP6寫完收工：極簡駕馭極繁的祕技

如今文革年代早已遠去，新一代的小說家只能從前人口述或歷史材料中尋找撿拾文革遺事，但可能都無法做到余華那樣深入骨髓的臨場感。文革故事是余華寫作中的最大寶藏和巨額存款，雖然他在長篇小說中耗用不少，甚至到了《兄弟》時略顯疲態，他仍能輕易操控讀者的閱讀情緒。但要特別注意，余華以文革當背景是自然而然且幾乎不牽涉政治運動背後的運作和操縱，他著眼的是平民面對這些政治文化變革的態度和反應。那些深入到人體毛細孔裡的感觸，可能無法簡單抄幾句史料就能模仿。要能極端到幾近瘋狂地以簡白語言講述一個龐雜難理的時代和世界，讓那個時代的氣質瞬間顯現，這是余華的看家本事，也是最難模仿的絕招。

※隨堂測驗

請以300字篇幅學習上述技巧，寫一則向大師余華致敬的極短篇小說，電郵至聯合文學官網的「雜誌投稿」信箱。編輯部將於三月在聯合文學臉書公布最佳致敬獎一名並貼出全文，同時致贈郭強生最新隨筆《我是我自己的新郎》一冊。

──本文刊載於《聯合文學》2011年2月號

◎作家簡介
余華
1960年4月3日出生，浙江海鹽人，曾經從事過五年牙醫，1984年開始寫作。主要作品有小說《呼喊與細雨》、《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兄弟》、《世事如煙》等。作品被翻譯成英、法、德、義、西等語言。曾獲多種國際文學獎，現定居北京。余華以其簡潔的小說語言和暴力血腥交織的歡快奇景聞名當代華語文壇，中國當代小說大師之位絕對要列上一席。

◎本文作者簡介
黃崇凱
諢名黃蟲。台灣大學歷史學研究所畢業。曾獲林榮三文學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大墩文學獎、國藝會創作補助等。曾任耕莘青年寫作會總幹事，現任雜誌編輯。著有小說集《靴子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