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輯│大人的寓言│西方源流】
在有文字書寫之前,人類是依靠口語故事傳遞訊息,許多古老的智慧就存留在這些故事裡,寓言也由此而生。寓言的英文fable之拉丁字源是fabula,也就是「小故事」。做為一種文學的次文類,寓言是以文載道,以淺顯而具體的比喻故事表達具有道德、哲理、與教育性的深奧義理。它的基本形式是一則簡短的故事,以擬人化的動物或無生物、神話人物或生物、或是自然界的力量等做為主人翁,最後言簡意賅地指出道德寓意。寓言故事中的主角通常有固定的刻板形象,有時以喜劇化的方式揭發人性的醜陋面,利用嘲諷的方式抒發己見,有時也以嚴肅而富哲理的故事教化人心,以各種不同的排列組合傳達亙古不變的善知識。
古今中外都有寓言故事,蘇美、埃及、希伯來都有傳世的寓言故事,而中國的寓言故事更有三千多年的歷史。我們所使用的許多成語其實大多源自中國古代寓言,可以說是古老智慧在現代日常生活不斷流通的最佳範例,像是出自於《莊子》的「井底之蛙」、出自於《孟子》的「揠苗助長」、出自於《韓非子》的「守株待兔」、出自《戰國策》的「鷸蚌相爭」、或是出自於《列子》的「愚公移山」等等故事,教育了一代又一代的華裔子孫。
我們可以用《山海經》裡的〈夸父逐日〉做為中國寓言的一個例子。〈夸父逐日〉訴說的是巨人夸父想要追逐太陽、最後渴死的故事。原文是「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表面上夸父的死亡代表人類的失敗,但是他在臨死之前棄置手杖,化做美麗的桃林,帶給後世子孫遮蔭的樹林與甜美的水果,是極具創造性的行動。這則故事只有短短三十餘字,卻包含複雜的寓意,一方面是讚頌夸父這位悲劇英雄式的神話人物遠大的志向與堅定的信念,也記錄了古代人民與自然力量的抗衡與追求光明的欲望;另一方面,夸父逐日之舉也成為自不量力的終極代表。如果置放在現今環保生態的論述之下,或許也可以將這個故事做為人類想要掌控自然而遭反噬的例子。人類與自然之間競爭性的關係從上古時代延續至今,以今日看古早的寓言,當然也會有不同的思考層次。
同屬亞洲文明發源地的印度也有許多寓言故事流傳下來。在古老的史詩《摩訶婆羅多》(Mahabharata)與《羅摩衍那》(Ramayana)之中都插入寓言故事。印度寓言的特點在於除了道德寓意之外,還有情感層次的發展,主要目的是教育領導階級如何治理國事、選擇朋友等等的指引,其中最有名的是西元前三世紀的《五書》(Pantchatantra,或是Five Books),十一世紀時就經過翻譯而在西方世界廣為流傳。《五書》以作者為三位無知的王子說故事做為敘事框架,藉由動物寓言故事教導王子們如何為人處世。而這些寓言多半以連環故事的形式出現,衍生出不同的故事群組,其中也引用了許多佛陀的本生故事。我們可以《五書》中一個大家相當熟悉的故事〈笨獅與聰明兔〉為例。從前森林中住著一隻凶猛的獅子,小動物害怕獅子,為了保命,所以協議每天奉獻一隻動物給獅子當作食物。這一天輪到一隻老兔子做犧牲祭品,聰明的老兔子不慌不忙一直等到日落才去找獅子。飢餓的獅子非常生氣,兔子卻回答是因為森林來了一隻更凶猛的獅子,吃掉了所有的兔子。生氣的獅子決定向這隻獅子挑戰。兔子引導獅子到水井旁邊,讓獅子對著自己的倒影張牙舞爪。激動的獅子最後跳入井中而淹死,森林也恢復了平靜。這則故事的主要寓意是聰明可以戰勝蠻力,所以年老力衰的兔子可以為森林除害。《五書》中還有許多其他的寓言也是強調智取的重要,像是聰明的猴子逃過鱷魚的詭計等故事,對於統治者以及其一般人民都是相當重要的教誨。
另一個故事是〈婆羅門的禮物〉。古早時候有一位婆羅門在替一個富翁做法事之後得到一頭牛作報償。婆羅門牽牛回家的途中遇上了一個三人詐騙小組。三人沿路埋伏,第一個人遇到婆羅門時說他牽的是一頭驢子,第二個人說是一頭豬,第三個人則說是一隻野獸。婆羅門以為自己所收到的禮物是會變形的惡魔,嚇得逃之夭夭,讓三個騙子也得到了牛。故事的寓意是要相信自己的眼睛,跟中國傳說的三人成虎其實有異曲同工之妙。故事很明顯的也是在諷刺婆羅門階級。在印度的種姓制度裡,婆羅門的階級最高,理論上最有智慧,修行的道行也最高深。但是在這則故事裡虔誠修行的婆羅門卻因為耳根子太軟,被三個遊手好閒的小混混給騙了,多年的修行不敵重複訴說的謊言,以至於魔由心生,損失了財物,也顯示出「上等人種」愚蠢的一面,在古老的印度可以說是相當大膽的做法。
亞洲還有許多其他的寓言傳統,也不乏伊斯蘭的宗教寓言。有一則蘇菲寓言很值得一提。一位漁夫在天亮之前就來到河邊準備捕魚,在黑暗中發現一小袋石頭。漁夫百般無聊之際把小石頭往河裡扔,打發等待黎明的時間。當旭日的光芒照射到他手中最後一顆的石頭時,漁夫赫然發現手上拿著的竟然是一顆寶石。他在黑暗之中竟然把富可敵國的財寶給扔掉了!漁夫滿心懊悔,但是已經追悔不及。漁夫在黎明前短暫的時刻喪失了珍寶,正如同我們一般人的浪擲青春,直到生命的盡頭才後悔莫及。這則富含宗教哲理性的寓言,主要是指出世人如何在無知、無明的黑暗狀態之下丟棄了我們最珍貴的智慧、慈悲、快樂等等財富。然而相較於終其一生渾渾噩噩的凡俗之人,漁夫仍然是幸運的,手裡仍然留下最後一顆寶石,雖然在黑暗中他失去了大部分的財富,但是仍然保有最後一顆寶石,提醒著他要記取教訓,珍惜生命。
寓言在西方文明中也是重要的文化資產。在重視修辭教育的古希臘羅馬時代,寓言就是訓練學生作文與演講的最佳初級教材,也促使許多寓言故事集的出現。我們最耳熟能詳的西方寓言故事應該就是《伊索寓言》。傳說中一位在西元前六世紀的古希臘奴隸伊索(Aesop)創造了許多具有教育意義的故事,也奠定了寓言故事的大概形式。像是〈狼來了〉、〈龜兔賽跑〉、〈蚱蜢與螞蟻〉、〈北風與太陽〉等等膾炙人口的故事,伴隨著世界各國不同世代的兒童成長。
《伊索寓言》也啟發了十七世紀法國詩人拉芳登(Jean de La Fontaine, 1621-1695)撰寫《寓言集》(Fables)。《寓言集》是法國文學的經典之作,一共有兩大冊韻文寓言集,兩百四十二篇故事分為十二書,是拉芳登集諸多古典寓言傳統於大成所撰寫的傳世之作。同時期的法國文豪伏爾泰盛讚《寓言集》對於一般或品味卓越的讀者都同樣迷人,而拉芳登的作品是為了不同時代的人而書寫的。拉芳登之所以喜愛寓言文類,主要是因為他體認到寓言的精髓就在其道德寓意,可以提供人們一些行為規範。他的寓言故事有許多動物寓言,但是也經常寫到人類的生活情境,以優美的文字諷刺當時的宮廷、教會、中產階級、甚至一般人民的生活。
《寓言集》第八書有一篇鞋匠與財主的故事可以看出拉芳登的勸世苦心。一個修鞋匠每天辛苦工作僅能餬口,卻快樂地跟小鳥似的每天歌唱。他的隔壁鄰居是個財主,卻終日憂心,寢食難安,恨不得可以用錢買到一夜好眠。有時財主好不容易睡著,卻被鞋匠的歌聲吵醒。好奇的財主把鞋匠叫到家裡,問他到底年收入多少。鞋匠說他從未計算過一年的收入,只要每天有錢夠買麵包過日子就好了,最發愁的就是宗教節日不能工作。財主看到鞋匠這麼老實,送了一筆錢給他,要他也體驗有錢的滋味。但是鞋匠拿到這筆錢財之後,開始每天憂心可能遭小偷光顧、有盜匪上門,日子過得非常憂愁,不但沒有心情工作,更不會唱歌了。最後鞋匠把錢退還給財主,因為他只想要找回快樂的歌聲與安穩的睡眠。這個故事提醒著讀者,金錢實際上是破壞快樂的障物。十七世紀的歐洲中產階級興起,生活型態也逐漸走向工業化與資本化,拉芳登的寓言可以說提出了一個具有時代意義的警訊。然而這個故事對於生活在後資本主義時代的現代人而言,實際上也格外具有啟發之意,提醒我們不要每天只顧著汲汲營營積聚物質財富,反而忽略了在簡單生活中唾手可得的精神財富。
在現代文學裡,寓言大部分是以兒童讀物的形式出現,然而仍然有作家利用寓言的諷喻功能創造出震撼人心的文學傑作。出生在印度次大陸的歐威爾(George Orwell, 1903-1950)所創作的中篇小說《動物農莊》(1945),就是最著名的現代寓言。歐威爾不諱言《動物農莊》是為了諷刺史達林的集權政權,也是他第一本特意將政治與藝術合而為一的作品。而這部出版於二次大戰之後的小說也使得歐威爾廣受歡迎。
《動物農莊》的故事描述農莊中的家畜齊心一德趕走剝削他們的人類之後,領導革命的豬隻們不但起內訌互相仇殺,最後也成了像人類一樣的剝削者。對於《動物農莊》傳統的解讀是按照歐威爾的說法,將農莊中的動物如何從反抗人類奴役、建立了自主的烏托邦(utopia)之後,又大開倒車,走回極權暴政的反烏托邦(dystopia),當作影射俄國革命的諷刺故事。不僅書中的動物角色都各有所指,情節也與俄國共產革命的歷史十分吻合。整本小說有如可「對號入座」的「鑰匙小說」,在二次戰後的時刻對於俄國共產主義極權統治提出批判。在此政治性的脈絡下閱讀《動物農莊》,歐威爾的動物寓言極其晦暗悲觀。例如豬群由對抗人類的革命領袖,在掌權之後逐漸變成類人的禽獸,乃至最後人豬難分的境地。《動物農莊》以一個失敗的革命故事寫出最黑暗的現代寓言,與其後的反烏托邦科幻小說《一九八四》共同道出歐威爾反集權政治的心聲。
以動物寓言諷刺極權政治的故事模式在後殖民的情境之下也有了新的寓意。牙買加的女作家布德柏(Erna Brodber)在她的小說《魔奧》(Myal, 1989)也談到英國殖民時期小學課本中的一個寓言故事。裡面的動物也像《動物農莊》裡的家畜一樣不滿主人的奴役,以出走表達抗議,但是沒過多久動物們就因為不耐飢寒而重回主人懷抱。這個寓言書寫的也是一個失敗的革命,而且以小學讀本的形式出現,主要的政治功能是提供英國殖民者「教育」殖民領地的臣民,從小就教導他們安分守己,不可妄想非分的自由。布德柏是社會學者,她的創作中經常透過魔幻的角度呈現牙買加社會因為殖民歷史而產生的病態,希望藉由書寫這些「病例」讓讀者了解殖民主義是如何導致被殖民者身心失調。《魔奧》中的動物寓言是一則故事中的故事,顯示殖民者挪用了寓言故事教化人心的功能,使得寓言成為為虎作倀的工具。在布德柏的筆下,殖民者的文化宣傳工具在《魔奧》中卻變成對抗殖民主義的利器。透過女主角最後的覺悟,布德柏讓讀者了解只有拒絕殖民者的洗腦,並且改寫殖民者的故事,才能脫離有如行屍走肉(zombie)的被殖民情境,使得這本反思寓言故事的小說也成為強而有力的抗殖民寓言。
古今中外的寓言故事不勝枚舉,雖然有不同的傳統與流變,但是教化人心的目的則一,以精簡的故事道出重要的道德原則。然而,像《魔奧》這樣的後殖民小說也提醒著我們必須正視寓言可能遭到挪用/利用做為殖民教育的工具,在欣賞寓言看似單純直接的道德意義時,也意識到寓言更複雜的可能性。
──本文刊載於《聯合文學》2011年2月號
◎作者簡介
馮品佳
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校區英美文學博士,現任交通大學外文系教授,中華大學特聘講座教授,中華民國英美文學學會理事長。曾任交通大學教務長、外文系系主任及中華民國比較文學學會理事長等職。曾獲2007國科會傑出研究獎。主要研究興趣在於英美小說,女性書寫,離散文學,少數族裔論述以及電影研究。
本文於 修改第 1 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