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京,從下了飛機開始…
用光筆指點著投影幕,發言人說:台辦、公安部門一貫重視台商的安全,台商投資大陸十多年來,極少數城市發生了案件。各地在案發後都迅速組織力量偵破案件、緝捕兇犯,並依法進行了審判。未能偵破的案件只是極少數。關於這個案件,海協會透過相關管道協助尋找,國台辦與公安局也立即成立偵辦小組,查詢過各醫院的住院部與急診處,其中也調閱過所有交通事故牽涉到居留台灣人的記錄,然後是各賓館住房…「沒有出境記錄?」長桌子邊角有人回答,「沒有。」「上次與家人連絡是什麼時候?」一片沈默。「電話?」一片沈默。「也沒有電郵?」「沒有。」「什麼時候發放的工資?公司替他匯回家?」敏惠搖搖頭。「什麼都不知道,」翻翻白眼,桌子中央的領導說:「你們家人也太大意了。」*手裡握著的高玻璃杯浮著幾片茶葉,敏惠想起謙一剛進大陸的時候,她會跟他打電話。偶然接通的電話裡,總會沒話找話說地問:「你在做什麼?」她喜歡拖著鼻音問道,為了掩飾不小心就會顯露的不安,電話裡長長地拖著時間。這一年多,每次打過去,聽到清晰的女聲︰「用戶已關機。」「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為什麼要關機?是不是別的女人?常常一個夜晚,就在這種懸疑之中過去,前幾個月,連她生日他也沒打電話回來。領導繼續說,按照通聯記錄,張姓台商跟家裡失去連絡應該是月前,不是報案的那個星期。那麼,一個月了?她緊張地握住玻璃杯,是不是已經撕了票,撕票?從飛機落地,她見著國台辦的人,追問過幾次。回答是,不能夠完全排除這個可能。所以丈夫可能被挾持、被綁架….她驚悸地打了一個冷戰,正趕上發言人宣誓一樣地說,台商在大陸發生案件只是個別、偶然的。在祖國大陸投資的台商在安全上是有根本保障的,投資、生活的環境是良好的。目前,台商家屬已經抵達北京,北京台辦將為他們提供協助。最後一張投影,發言人做結論道,北京市有關部門表示,將進一步加大打擊各類犯罪活動的力度,堅決維護良好的社會環境,為台商創造更好的投資環境。各地也將進一步做好社會治安工作,使台商更加安心地從事投資經營活動。*飛機到的那天,下午排好的是密集的簡報,傍晚,台辦的人專車送她到謙一租住的地方。走出電梯門,陪同的人在暗影裡轉鑰匙。門打開,客廳的燈亮起,她很難讓自己相信,第一次進來丈夫租住的地方,居然是跟著陌生人走進來,丈夫已經不知去向。後來,她總一次次回想,踏進那間公寓的景況:進門的燈光昏黃,客廳不大,兩扇門通向兩個房間。就如同他們告訴她的,看起來,失蹤像是有預謀的,一切都安排妥當人才離開。或者,有人要隱匿什麼,先她一步進來,清過一次。她一間間走過,這裡裝潢很簡單,特地給外派的人租用的吧。廚房有兩棵盆栽,花盆上黏著Ikea買回來的條碼,原來北京也有Ikea家具,盆栽植物萎萎地低著葉片,看來從搬回家的第一日就沒人照顧。這裡確實像單身漢的公寓,傢具用的是廉價的材質。公寓房間裡她不停在踱步,想不到自己有一日會來到丈夫租住的地方,檢視每一樣的東西,看可不可以找到失蹤的線索?一路飛北京的飛機上她都在想,自己真的理解謙一嗎?廚房跟客廳的分隔,放著一個吧台,兩把高腳椅。她抬起頭,廚房上一排木櫃,木櫃與天花板的空隙站著一排酒瓶,高度不一,各種洋酒的空瓶子。她瞥了一眼,認出「約翰走路」,還有幾個威士忌的角瓶。她知道謙一生來有敏感體質,喝酒就會長出一塊塊桃紅色的疹子,謙一平時在家裡不存放酒。那麼,誰在喝酒?誰用洋酒待客?她以為理解的丈夫,從來也不是喜歡在家裡招待客人的那種。打開衣櫃,懸著幾件看起來常穿的有領T恤,她沒見過的牌子。用手摸,不是棉也不是麻,她認為謙一絕不會穿的尼龍質料。撥開外面幾件,才看見裡面那堆熟悉的衣服,有些,還是她親手挑的,襯衫上的摺痕,她熨燙好,再平整裝進箱子裡的,似乎自從掛進衣櫃就沒有穿過。那,謙一平常穿什麼?摸著衣服,她心裡一沈,丈夫身上,有多少她始終弄不清楚的東西?後來,她才想起自己沒有吃晚飯,剛才她推說不舒服,婉拒了台辦的好意。現在,倒是一點也不覺得餓。坐在床上,她難以停歇地想著丈夫被綁架的模樣:皮膚都是瘀青,細瘦的手腕上綁著粗麻繩,耳朵裡被灌了蠟。初聽到消息的那兩天也是這樣,白天她趕辦出境手續,晚上累極了,卻不敢閉上眼。迷迷糊糊剛有睡意,這幅畫面驚得她突然睜大眼睛。過了午夜,她還在謙一的床上翻覆。棉被疊著,她對著棉被發呆,不知道應不應該打開,或者打開棉被,就會看見一個大空洞,這是一個她原先所不知道的空洞!好好一個人,就從那空洞墜進地心裡去了。整個夜晚,她躺在床上不知道應該怎麼辦。若是拉開棉被,除了丈夫的體味,會不會還有另一個女人的味道?在她丈夫跟別的女人睡過的一張床上,難道她就這樣讓自己閉上眼,若無其事地睡著了。那間公寓,隔音效果差。天濛濛亮,她聽得見遠遠高速路上車子的動靜。在台北的靜巷,她可以想見學生開始走出家門,送報的人在公寓門外打個轉,一家家信箱裡已經塞進去報紙;賣早餐的攤子剛開張,正在準備鍋爐。她想到丈夫躺在這張床上,偶然間,也會想著在台北的她嗎?天大亮之前,她還是闔上眼,瞇了一會。她必然睡著了。感覺上,一切如常,丈夫又回到台北的家裡。或者,這整件事是一場夢,或者,一時出軌的丈夫都在一個夢裡,夢醒了,就會回到妻子身邊。問題還是她,她讓丈夫在夢醒的時候無處可去。丈夫想起她,已經沒有可依戀的,所以,才有今天的結局。*第二天,她陸續找到了一些證據。坐在地下,打開隱藏在床底下的大抽屜,滿滿都是內衣,橙紅的、豆綠的,還有碎花的、還有網眼的,都是厚厚的海綿大罩杯,都是她絕不會穿的那種。她趕緊關上抽屜,快速縮回手。 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而來的神經質?眼前的畫面,讓她想起蟑螂交尾的畫面,她見過的,醜怪的翅膀折疊著,極其猥瑣。然後,就會產下一顆顆蟑螂卵,接著孵出折疊著翅膀的小蟑螂? 她在家,有時間就刷洗陰溼的廚房角落,總要把水槽底下的鐵網清得很乾淨。她的想像裡,蟑螂原來就在下水道裡躲著,夜裡才順著水槽底下的廚餘菜渣爬出來。 她一向有潔癖。這種潔癖,或者跟她的嗅覺特別敏銳有關係。謙一公寓的廚房裡,她從泡軟的肥皂裡挑出來,泡在肥皂盒裡的女人髮夾。她要把丈夫的東西跟那個女人的東西分出來、分隔得乾乾淨淨。收拾累了,她靠在高腳椅上,想著那些內衣真的屬於那個女人?或者,她冤枉了丈夫,丈夫雖然年齡比自己大了一截,日常生活卻需要人照顧,說不定從來沒打開抽屜,見都沒見過那堆女人的東西,那根本屬於租房子的房東。就好像擺在客廳裡那排空酒瓶,也可能是房東家的舊物。丈夫在北京到底怎麼樣生活?閉上眼睛,她有點發暈:她平常就會走神。愈需要專注的場合愈容易恍惚。最近一陣子,不知道是不是對北京發生的事有什麼預感,有時候走在台北,家附近的十字路口,突然一輛機車馳過,差點撞上她,她才意會到,自己在心神飄搖的狀態。如果是手裡寫了一半的故事,在這情況下,將會怎麼發展下去?她覺得自己不應該,在這種時候,丈夫生死未卜,她居然還抽離出來,好像看編造的故事一樣在估量自己的處境。告訴自己回到現實來,不是故事,這正是自己身上發生的事。謙一不見了,她的丈夫失蹤了。她慌忙睜開眼睛,勉強鎮定住精神,拿出那隻借給她的手機,按那個她寫在記事本裡的號碼。「好哩,好哩。你等會兒。」手機裡答應著。等車的時候,她站在謙一公寓的廚房裡,望著下層的陽台:結蜘蛛網的鐵皮燈罩,白天還是亮著燈,發出昏黃的光。地下堆的竟是煤球,還有破了一角的塑膠桶,布條纏成一團的拖把。堆的煤球用來做什麼?整座城市不是不燒煤了?她注視著廚房光潔的流理台,這個潔淨只有表面一層。二十分鐘之後,一輛黑轎車停在公寓樓底下。*半夢半醒之間,敏惠一遍遍地問,我哪裡還對你不夠好?後來,繼續問下去的時候,她就醒了。醒來之後還在可惜,沒來得及聽到答案。敏惠知道,他們的婚姻出了狀況。她記得的,都是一些片段。閉上眼,敏惠可以看見謙一薄到近乎透明的指甲,橢圓的長方形,透出淡粉的血色。新婚時,謙一喜歡趴在枕頭上讓她搔背。或者只是一種親暱,或者,她過世的婆婆曾經這樣哄過謙一,她並不清楚,謙一很少提起小時候的事。她記得,謙一偶而做惡夢,還會說夢話,那時候,她把耳朵貼在謙一嘴邊,聲音糊在一起,嗚嚕嚕說的好像是,失火了,要去救火之類的事。新婚那一陣,睡到一半,她把說夢話的謙一攬在懷裡,像哄一個孩子。蚊子咬了,用自己的手指尖,她替謙一輕輕地搔。新婚的時候,見她也招蚊子,起了小小一個包,謙一會在鼓起的皮膚上吐些唾沫,幫她揉搓。她嫌口水的氣味噁心,抽過手去,又覺得拂了他的好意,只好順著謙一的動作。在她心裡,丈夫的個性始終帶著一些女性化。謙一是嬌弱的體質,他的腸胃很敏感。她常把蘋果刮成蘋果泥,或者,買來胡蘿蔔,她切塊煮熟,濾掉渣滓,謙一喝那碗清湯。她總是很用心,把做給謙一吃當作一天的大事。魚切好了,擺什麼樣的盤子也有講究,墨色的陶盤,就能夠襯出生魚片的透明。她喜歡自己研磨山葵。剝掉外面的莖,手裡握著山葵的根,用畫圓的動作慢慢地轉,鼻子深深吸著氣,眼看著山葵根一點點研磨成末。有時候,從公公家回來,帶了庭院裡季節開的花,她也隨手在盤子裡撒些花瓣。自從來到北京,車子駛過人多的地方,她望見有的小吃店門口掛一塊塑膠隔帘。她搖著車窗納悶,厚厚一塊塑膠,到底要隔開什麼?隔冷隔熱隔蒼蠅隔灰沙,她想著謙一的胃腸可以適應得來麼?台北巷子口那家小店,她偶而買些外賣:鰻魚飯簡單,住的附近有一家。另一家老店師父出來開的,烤得肥滋滋的鰻魚加上一碗味噌湯,省時又省事。至於生魚片,她最為講究,如果叫鮪魚肚,她一定堅持,切工不能有筋。若是叫鮪魚蔥卷,那種剁碎的鮪魚加細碎蔥花的吃法,除了鮪魚的鮮度,她在意海苔的脆度。塑膠膜不要開封,我先生要一咬就碎的口感,吃的時候臨時打開,她總是仔細地交代。她喜歡在餐桌上工作,旁邊疊著資料。飯前隨手堆到長几上, 飯後收拾完再搬回來。在餐桌上工作,這給她一種幻覺,讓她自以為也兼顧了家事。現在想想,難道說,她一向是靠著自己的幻覺在生活。幻覺是她為自己定義的幸福,謙一是她定義這份幸福的配件。她需要結婚、需要安定的日子,所以她結了婚。那時候,人人恭喜她嫁得很好。謙一是她人生幸福的一個配件。說不定跟她寫東西的習慣也有關係,讓她自己跟自己說話,活在不容易被別人干擾的世界裡。就像做家事,與其說她喜歡煮飯,不如說她喜歡飯快要煮熟前的光景,她坐在餐桌上,旁邊鍋蓋上冒出熱騰騰的飯香,她享受那個片刻。事實上,自從嫁給謙一,她連廚具的形狀都有審美的講究。她不愛寬寬的菜刀,她經常只用一把刀切蔬果,剝開來洋芹菜,放進水盆裡洗,一枝一枝菜莖撈出來,刮一刮硬皮,切成為一樣大小。外緣是芹菜,裡面是胡蘿蔔,放在水晶碟子裡,謙一在家,隨時可以揀一根放進嘴裡。謙一到家之前,她已經把寫作材料搬到長几,桌上鋪起籐子編的碗盤墊,再小心放上餐具。她的菜講究配色,上桌前總會撒一點蒔蘿或莞荽。謙一出身好家庭,公公又注重飲饌,自己烹調很仔細,她自覺也在配合謙一的標準。所以,她閉著眼睛想,口味細緻的男人,其實很難容忍女人身上的缺點,跟她在一起,丈夫不說出來,會不會在心裡,早有很多看不順眼的地方?*轎車送她回到酒店,酒店是台辦幫她訂的,難道替她省錢?還是有意把她放在不方便的城市邊緣?她不知道為什麼選了這一區。說是在東三環上,國貿橋往南,好幾個出口,離那有名的舊貨市場不遠。交通還算可以,但是方位偏南,就顯得偏僻,像是介於城鄉之間。她的房間窗口看得見兩條懸空的立交橋。遠遠在天邊,交叉成一個角度。隔著大馬路,是個廣場。中間是大型傢具城,沒有窗,水泥的四壁都是大幅廣告牌。安信地板、意風傢具,芊丹壁紙,…..這一帶叫做「匯美廣場」。廣場四周停放著小卡車。看起來,廣場也是行人的集散地,四面八方的人在這裡搭公車,再轉運到各地。她從旅館窗口望下去,灰灰的空氣裡,人們偏喜歡穿件白上衣,男人把白上衣拉出來,鬆散地落在褲子外面。灰濛濛的天色,比立交橋更遠的地方,模糊看見一些高樓的輪廓,大平原上沒有綠意,沒有山巒,一望無際的灰濛濛。廣場照明不足,到晚上就黯淡下來。唯一的霓虹大招牌一明一滅,她瞅了半天才看清楚寫著:「十里彩虹窗簾布藝城」。*住進去第二天,她試著走出酒店。左邊過馬路是那個傢具城;右邊沿著外牆走,酒店房間見不到的一側有個小商場,一樓全是店面。兩家緊鄰的手機店,一家廣告字樣是「大迴響、大影響」。另一家門口是「移動信息專家」的招牌。她抬眼乍一看覺得是好兆頭,自己等著的正是「信息」,只要有信息,她必定找得到謙一。窄窄的店面叫「好利來」,專賣西餅麵包。「為首都的建設再立功」,懸在麵包店牆上的標語。她楞楞地望著,為什麼用「再」建功?上一次建功指的是奧運嗎? 末尾一家是「肯德基」,店員穿藍色制服,上面有「深海鱈魚條」標誌。她走進去,有人拿著掃把在掃地,邊角的一桌人在談合作項目。四川口音的人很大聲:「我們的管理經驗比較專注於這一塊。」似乎商量著北京與成都合作開店的事。她開口點餐,一邊偷望著店員的反應,還好,她台灣人的口音並不特別惹人注意。她要的都是雙份,雙份漢堡包、雙份炸薯條,雙份可樂,她自我解釋,別人注意到了又怎麼樣,人家一定以為是兩個人的餐點,沒有人知道她只是圖簡單,這幾天完全沒有胃口,她中飯晚飯一樣的東西竟也塞飽了。她四處望望,店員正忙著跟下一位打招呼,沒有人在意她這個外地人。她又多要了幾張餐巾紙,抱起一袋漢堡包回房間去。*那是她到北京的第三天,她已經會用鑰匙打開謙一公寓的門。開始一兩分鐘,她進門就心慌,眼皮不住地亂跳。漸漸地才習慣下來,坐在凳子上,她安定下心神。一瞬間,她站了起來,撕下紙巾抹抹灰塵。几上擺著台灣「天仁茶行」的茶葉罐,她插上電熱水壺,自動就燒水沖茶。櫥櫃裡有一組茶杯,白底綠竹葉,細瓷蓋杯。她掀開蓋子,檢查茶杯,三隻的杯緣都留有淺淺的口紅印。淡粉色的,月牙形狀的口紅印。一堆女客走後沒洗乾淨?還是,這是那女人心性不定,連喝水都拿不定主意,用完這一隻杯子又用下一隻,然後懶得洗乾淨?她怏怏地用來作比較,想到自己的習慣,喝水的時候,總是小心抿著嘴,避免留下痕跡,在常去的那家茶藝店裡,一點點口紅印在杯緣上,她一定拿出面紙,小心擦拭乾淨,平常也儘量用不脫色的口紅,怕給洗杯子的人帶來麻煩。她常去的那家茶藝店,其實是婚前她單身的時候去得多。牆上掛著一幅長軸,寫著四個字「人淡如菊」。她每次都痴望著,那時候,她覺這四個字就是自己嚮往的境界。那時她還沒結婚,她不曾體察到自己性格裡的另一面。她一心要把那幾個杯子洗乾淨。她瞪著那杯口,突然對那個未謀面的女人充滿厭恨。一會,停下手裡的動作,她索性把茶杯放了回去。*公寓裡沒找到任何線索,第二天,她又被請進去聽簡報。通報之後,傳達室裡坐了半晌,站崗警衛讓開路,讓她穿過門口的鐵條護欄。她回眼,機關大樓上高高地掛了紅布幔,寫著「投資者的樂土」。這一次算大陣仗,知道她來,安排了配合家屬需要的簡報,還找來一位熟悉台商狀況的企業局局長。「在北京,天子腳下,這裡只佔台商案件的百分之四,大多數在廣東一帶,太多台商因為不知法、不懂法、不守法而引起糾紛,倒不是權益被侵吞之類的投訴案件。果真有台商投訴案件,結案率在75%到80%之間。」投影片輪換著,特別為她準備的簡報。眼光凝注在桌上玻璃板一道墨綠的裂隙,她努力不讓自己失神。「一般來說,台商遇害有五個常見類型,台灣人殺台灣人,主要是台灣黑幫成員把矛盾、報復帶到了大陸境內,並製造仇殺、火拼的刑事案件。還有勞資糾紛引發員工報復殺人、搶劫殺人以及鬥毆致死。」投影片繼續輪換,簡報人員放低了聲音:「還有少部份是台灣人涉及情感糾紛。」「這兩年,在某些城市,台商人身安全拉警報,女色常是誘餌,」她聽得心裡一驚,猛地坐直了身子:「台商自身生活作風不檢點,流連聲色的場合或與外地流動人口同居,這也是台商失蹤案件的原因。因為女色,台商遭到非法拘禁。所謂非法拘禁,常是動用私刑,趁機要求贖金,有時候,是用軟禁的方式逼債。」逼債?所以逼的是感情債?她心裡在胡思亂想,說不定,正因為謙一不願意跟自己分開,那個女人為妒忌,不准謙一回台灣回到自己身邊,謙一才被軟禁起來。再聽,簡報又回到金錢糾紛:「以去年為例,東莞有兩批來自台灣的不良份子,一方涉及詐賭,被詐賭一方不甘心,私自將對方囚禁。……」「台商居住分散,登記、申報制度難以落實。」結語時,簡報人員意有所指地說,往往為了感情問題,避免台灣家人的干涉,刻意隱瞞居住地,登記、申報制度就更加難以落實。簡報結束後,照例一堆官樣的話,要她安心等消息之類的,才把她送上車。*她在想,將來,她一定要告訴謙一,猜猜看,那天,我打開冰箱,從冰箱裡丟出去了什麼。那是來北京的第二個星期,她又一次回到謙一的公寓裡。凍箱裡兩串紅通通的臘腸,下面一瓶豆腐乳,一堆在冰箱裡滋生出細菌的食物,她急著往垃圾桶丟。開過的豆鼓鯪魚罐頭,生鐵上留下鋸齒狀的開罐器咬痕,罐頭裡白濁一片,落著蔓延開的霉點子,這怎麼吃?一邊丟她一邊生氣,這些東西沾滿了細菌,如果是她在掌廚,她絕不會做給謙一吃的。丟完冰箱裡的東西她鬆了口氣,一會卻驚覺到,自己進來謙一的公寓,她停不了手。她丟得那麼急,好像還是那個操持家的主婦,恨不得把謙一這兩年在北京的生活也一起丟掉。 陌生的公寓裡,她很快又回到凡事作主的角色。原來做人妻子的慣性這麼強大!她悶悶地想,還以為自己沒有強求過什麼,還自以為是個替別人著想的人,怎麼會強勢到這種地步? 原來,與她比起來,謙一才是壓抑的那一個。她呆坐著又想起過去,想起謙一前幾年打過一陣高爾夫。當時家裡總有一套球具倚在門邊。那時候她問,打高爾夫像什麼啊?謙一回答說,穩穩地,把球一杆杆送上果嶺。她記得謙一慢悠悠地說,一大片綠草地,離開人,離開車聲,只是集中精神在面前的球、集中精神在下一次的揮杆。300碼,用一根杆子,打進一個小小的洞。走過山崗、走過小池塘,專心地走,只為下一次揮杆。謙一當時這麼說的。她記得很清楚,謙一連說了幾次「離開」,「離開人」、「離開公司」、「離開這競爭環境」、「離開所有虛假的東西」,謙一為什麼那樣講?她當時並沒有追問下去。*白天,她去不同的機關打探消息,她漸漸弄清楚台辦只是門面,公安部門才直接處理這類的案件。會議桌前,接待的人向她展示一樁「九.二三」台商案件的細節。 「這個台商失蹤案件經過審查,真相攤開來了。」公安部的官員說。原來是個隨機劫財案。陳姓、張姓、趙姓與魏姓四名落網嫌犯因為手頭緊,策劃冒充交警擋車的手段搶劫。嫌犯先偷了交警的帽子與腰帶,穿上交警短袖制服,還預備了自製鋼珠槍與其他作案工具。以檢查為名,攔下路經車輛。前幾次攔車,要不是車內的人看起來不對頭,就是車內坐的人數太多沒有得逞。直到二十三日凌晨,碰上車內只有一人的台商。膠帶蒙上眼,捆綁起手腳,先把手機、手錶、現金等搜乾淨,再用鋼絲勒住脖子,把人勒死。屍體裝進汽車後車廂。最後把車丟棄在無人看守的停車場。兩個月後嫌犯落網,供出案情。她不敢聽,也不敢再往下想,所以,家屬沒有收到勒索的訊息也是可能的。因為不小心下重手撕了票。「台灣人喜歡露富,自己招搖,給人可乘之機,….正採取有力措施,積極落實,全面抓好案件防範工作。」公安單位特別強調的是,在「九.二三」案件中,媒體報導稱犯罪份子是針對境外人士的說法有誤。根據警方的調查,犯罪份子挑中的對象純屬隨機性。*她坐在傳達室裡,外面「中國移動」的廣告牌把陽光反射進她的眼裡。手上那只公文印著,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燈記管理條例》第六十九條,「提交虛假材料或者採取其他欺詐手段隱瞞重要事實,取得公司登記的,由公司登記機關責令改正,處以5萬元以上50萬元以下的罰款:情節嚴重者,撤銷公司登記或者吊銷營業執照」,公文還有附件,一大堆不相干的附件。有關無關的法律條文全部附在後面。發文單位是「北京市公安局順義分局刑偵支隊勝利地區刑警隊」,那麼長的單位,乍一看,她簡直不知道從哪邊斷開來念。走出人民法院,她腦子裡還嗡嗡地,不知道是不是剛才冷氣機的聲音。她記得聽到的話,總算聽懂了歸納出來的意思。依據法律條文,謙一最後加入的那家台資公司結束營業沒有任何不合法的地方。公司結束之前,謙一已經離職。謙一才從上一家台商公司轉過來,上班沒多久就上辭呈。手續完全合法,臨走辦了清楚的薪水結算。人事部門還以為謙一已經預見到公司前景不佳,準備回台灣。算算看,謙一離職兩個多月了。這兩個多月,謙一在做什麼?敏惠瞪著那疊文件,看來謙一早一步,就在計畫自己的後路。所以,比較像是預謀。一切似乎有跡可循。房租每三個月付一次,只付到這個月底。計畫進行得很緻密:謙一的銀行戶頭沒剩下錢,存款在一個半月前陸續提領乾淨。敏惠無意義地撥弄手裡的紙張,車裡很悶熱,冷氣開了等於沒開。這幾次出去辦事,都是她在旅館門口找出租車。眼看勸她不聽,她執意要在北京住下來找人,她自己又到處找門路去打探消息,台辦的人明顯地冷淡下來,她出門不再有車接送。反倒是她,在辦事之前,她學會了搶在前面說,我是台胞,我在找我丈夫,我丈夫是台幹。許多時候,若不確定她是台胞,是失蹤台幹的妻子,電話那邊,不會突然客氣起來。*酒店lobby的牆壁貼著大理石,氣派明亮的現代建築,接近屋頂的地方,掛下一幅「打黑除惡不放鬆,共建和諧社會」的紅布條。三樓高的地方閃著霓虹燈,遠遠大馬路上就看得見,高懸24小時桑拿浴的招牌。她告訴自己,在旅館裡住下去,她必須學會看不見一些扎她眼睛的小事。旅館裡,每個電梯口,立著碗口鋪一層白砂石的煙灰缸。到了晚上,上面堆起保麗龍碗,周圍堆了果皮、菸蒂、發出餿味的食物,擠扁的錫紙包中間,流淌著油膩的湯料。剛住進來的一晚,夜晚口渴,她到旅館後面,去找走廊上的自動販賣機,每個樓層都繞遍了,就是沒有。她想著跟著謙一去日本蜜月旅遊那次,不論多小的旅店,每一樣東西,似乎都可以從投幣機器裡滾出來。她想著那些飲料罐頭,滑出來時候撲通一聲,握在手裡還有涼沁沁的冰珠。錢幣換成罐頭,而且經過審慎的選擇,接在手裡總有實在的感覺。不像在這裡,做最簡單的日常小事,總像是揣著一顆心。幾天後她才知道,在北京,原來沒有涼開水這個說法。在餐廳裡,她說請給我涼開水,聽不懂那個「涼」字,總是拿來一個熱水壺,裝滿滾燙的水。她問一句,我要的是「涼開水」,服務員翻翻白眼沒好氣地說:「開水,怎麼會是涼的?」她不知道是不是服務員唬她,也不想服務員再進來房間,只好螞蟻搬家一樣把礦泉水從外面的商店搬回房間。抱著礦泉水踏進旅館的電梯,那瞬間,她會有些緊張。電梯上下也就那幾秒鐘,不知道是不是她太多心,不小心就聽到過於私密的話。上一次,就在她面前,有個男人出電梯前才摸摸褲拉鍊是否關好。還有一次,她不小心瞥見尾指留著一只長指甲的男人。專門摳耳朵用的?她噁心起來,想到附近一家藥房,車子經過時,好像看過「專治灰指甲」的廣告。主要還是她心情的問題。旅館大廳等電梯,望著那每天換一塊,英文字母印著星期幾的踏墊,想想又將是毫無進展的一天,她就特別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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