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1
鄉間有一句俗語:讀書半生成。或許果真如此吧,我雖然成長於偏僻的農村,但從小喜歡讀書的傾向就很明顯。
從接到紅色入學通知單,便充滿期待數算日子,盼到第一天入學報到,一大早就起來,興沖沖跟著一大群自家及鄰居兄姊去學校,從我們村莊走到學校約需三、四十分鐘,我幾乎是一路跑在前頭。
我也很喜歡寫字,抄寫生字、課文,往往「樂此不疲」,遠遠超過老師規定的遍數,每學期都要多耗費好幾本「作業簿」。
不過,讀書固然半生成,而另一半還是要靠環境和機緣。和我同村約有十位的班上同學,大都早早就留在家中幫忙農事而輟學。升上五、六年級,只剩我和另一位,遇上農忙時期,這位同學又常常請假,漫長的放學路上往往只我單獨一人。但我仍是六年全勤,未曾缺課。
除了我天生喜歡讀書外,最主要的還是我父母特別注重教育,家境也還允許。
五○年代的鄉間地方,連漫畫書都看不到,學校也沒有圖書館。課內教材實在很有限,好像有自然需求延伸到課外書的天地。我偶爾有機會得到一、二本課外書,雖然只是零星經驗,總是很專心閱讀,讀得很有興味。
五年級才「發現」教室前面牆壁上掛了一排《小學生》雜誌,下課時間或老師不在的自修課,開始取來閱讀,有些連載故事很吸引人,還會等待下一期的出版。
我第一次購買課外書,也是第一次使用郵寄購書,便是從《小學生》雜誌上面的書名廣告而來。我記得是一本「作文指南」。
我使用的方式算很奇特。既不懂得去郵局辦理劃撥,也不會買郵票,而是將書款和書名紙條,直接放進普通信封內,另外探知郵費多少,做一小紙袋,將郵票錢包起來(記得是兩角銀)黏貼在信封右上角。
如此「裝置」完備,信封投入郵筒內,數天後便可以收到購買的書籍,不曾失誤,而且還會隨書收到一紙便籤,銘謝惠顧並請多推介,增添了一份額外的高興。(是台北「東方出版社」吧!)
回想起來,當年的書店真是禮數周到,對待小讀者也如此客氣,大概是社會上很普遍的做事態度;而郵差值得信賴的服務,更令我念念不忘。年少至今超過半世紀,我不曾間斷買書的習慣,其中不少是來自劃撥購買,不曾有過失誤,這是多麼溫暖的成長教育、多麼可信靠的社會品格呀!
2
初中一年級暑假,無意中看到大哥帶回來的一本小刊物,叫做《新生之藝》,雖然只有薄薄的三、四十頁,卻感覺多采多姿,彷如發現了至為豐富的廣闊天地而被深深吸引。以此為開端,展開文學世界的探尋,狂熱地閱讀文學雜誌、文學書籍,沉迷於文學的魅力,培養了對文字的敏感。文學竟而成為我一生虔誠不渝的信仰。
當時就讀於八卦山上的彰化中學,因交通不便往返費時,須寄住學生宿舍。住宿在外,最大的「好處」是,有固定的生活費可以支配。
父親自己克勤克儉、勞碌奔波,但每個月供應我的生活費還算寬裕,繳了房租和伙食費,我幾乎沒有買零食的習慣,剩餘下來的零用錢,大部分拿去買書。最常光顧的書店,就是彰化火車站正對面的「新進書局」。
這應該是我踏入文學領域最重要的第一步契機。
緊接著第二步契機,則是我「初四」下學期,大哥帶我去台北市補習班「就讀」。補習班在火車站附近,我租住在羅斯福路三段一條小巷晉江街。
剛到台北安頓下來,去補習班報到,隔了幾天,便打聽到「傳說」中的周夢蝶書攤所在處,坐0南公車很便捷,迫不及待去探訪。
晉江街到牯嶺街、衡陽路、重慶南路那一帶,是書市最集中的地段。
不久又發現,晉江街鄰近的金門街,有一座市立圖書館,也是我常去的所在。
從此去補習班上課的時間,比起去逛書攤、書店、圖書館和去周夢蝶那裡買書、請益,還要少得多,簡直不成比例。
我對台北的繁華顯然沒什麼感覺;到台北補習的目的也無暇顧及,只是日日流連在浩瀚的書海之中,有一股急切的文學渴望,催迫著我去尋尋覓覓。
書的視野擴大,買書既方便,父親唯恐我台北居大不易,供應我的生活費更寬裕,我可以節省更多餘錢買書。
高中讀樹林中學。每逢假日,我常搭火車到萬華站下車,走「後站」,不多遠即可走到牯嶺街、南海路;或者坐到台北站,走天橋直接到重慶南路,繼續在那一帶書市留下我開拓文學領域的青春足跡。
直到現在,足足半世紀歲月,從年少到年老,每趟去台北,辦完事情,除了約一、二個朋友見見面,必定會刻意留些時間去逛書店。台北的書店型態逐漸演變,我的活動範圍也逐漸擴大。這些年雖然大多去大型新書店,偶爾還是會舊情難忘,去重慶南路逛逛。
逛書店可以嗅聞到出版新訊息,了解文化流行趨勢,避免與時代脫節。
不只是台北,只要是我去過的市鎮,無論短暫定居或數天停留,很少錯過當地書店。尤其是某些別具特色的書店。即使一天行程,如不太匆忙,也會利用等車、等人的時間,去車站附近的書店「巡一下」。
不像很多婦女逛服飾店,不一定購買。我每次一走進書店,很少空手走出來,總會忍不住買幾本,以新出版的書居多。有時候買多了太重不好提,還要花郵資請書店郵寄到家。
3
我近乎戀書成痴、愛書成癖,凡經我手,成為我「所有權」的書,都捨不得丟棄,而且保存如新,無摺痕無破損。
年年累積,藏書不斷增加。十多年漫長求學生涯,漂浪在外,居無定所,經常搬遷,學生宿舍也不可能有多少空間,每年暑假回家,提著那個年代出外人通用的大皮箱,特別重,因為裡面一大半都是書。
屏東農專畢業,面臨北上擔任報刊編輯和留在家鄉溪州國中任教的重大抉擇,女友支持我返鄉教書,課餘協助母親耕作,從此決定了我一輩子安定、平靜的鄉居耕讀生活。
我們家第一座正式書櫃,是妻的嫁妝。
在我結婚時,我們家的經濟狀況最困厄、瀕臨破產,所有家產被法院查封、貼上封條,因此婚禮一切從簡,或說寒傖,只請了幾桌至親好友,嫁妝只有一張很普通的梳妝台和一張很便宜的雙人床,此外特別訂製了一座5尺高6尺寬的書櫃。
有了這座書櫃擺在客廳,足夠收納我的藏書,雖然日子過得忙碌艱辛,每天望一望書櫃內排列整齊的書籍,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
在安定之中,我和妻教書之餘,盡力協助母親勤奮耕作,逐年償還債務。十年歲月匆匆過去,平靜的生活,更渴望閱讀,也有較多閱讀的餘裕;而且子女逐漸長大,適合兒童閱讀的套書,當然必備,家中書籍快速增加,這一座書櫃早就雙層排放,滿溢出來,堆積到書櫃外。我又有剪貼報紙的習慣,大型剪貼簿和雜誌,也很占空間。
我們家是農村很普遍的三合院。家中債務負擔既然減輕,得知農會剛好有修繕或增建農舍的低利貸款方案,便向母親極力爭取,讓我在東邊廂房(俗稱護龍)延伸加蓋一間書房。我說服母親的主要理由是,不但可以收納所有四處堆置的書刊雜誌,多出空間給孩子;有親友來訪,可以在這一間接待,避免在我和孩子共用的房間談話、走動,干擾孩子讀書、做功課,母親雖然不識字,對子孫的學業卻極為重視,在疼孫的心情下,終於答應了我的要求。
這間書房約6坪大,甚為寬敞,和隔壁房間相鄰那面牆壁,特製了一座大型書櫥,容量很大,另外三面都是窗戶,光線充足,真正是窗明几淨。
1984年,從一座書櫃,躍升為一間專屬的書房,生活品質大大提昇,簡直是「志得意滿」,忍不住寫了一篇散文〈無關風雅談書房〉,大略記述建蓋這間書房的緣由,和滿懷感恩的幸福感。
4
我始終對書冊,尤其是文學書籍,存著近乎迷戀的珍惜。然而我也曾散失不少存書,其中一部分是被借走忘了回家的路,有些則是因為搬遷或四處散置而不知流落何處。最大宗一批是在我就讀屏東農專本應畢業卻仍需留校重修那一年,竟然遷怒文學,不但將自費出版的詩集《飄搖裡》悉數焚燬,甚至不少心愛的文學書刊,在心神混亂下,隨手拋給校刊社的學弟妹,和幾位屏東在地的年少文友。
這些散失的書,例如全套完整無缺的袖珍型《藍星詩頁》、《今日新詩》、《南北笛》等詩刊;以及一本一本拿去租書店裝訂牛皮紙封套、寶貝般存藏的《野風雜誌》,和《十年詩選》、《六十年代詩選》,一些素樸的個人詩集……親密陪伴我度過青春年少的成長歲月,不知何時、什麼緣故而散失,至今仍經常想念,想念中有無比懊悔、和近乎心疼的相思。
有了寬敞的專用書房,書籍收藏得很妥當,不再無緣無故不知所蹤;又有穩定的收入,更「安心」購書。藏書數量,不知不覺快速增加,書齋氾濫大鬧書災,只好再擴充版圖,占據西邊護龍。
西邊護龍建蓋時就設定為倉庫用途,沒有隔間,上有大橫樑,可以掛吊鉤。放置鋤頭、圓鍬、耙、雨帆、菜籃……等農具雜物,和肥料、稻穀……。
1999年母親過世,我們家二公頃田地,改變耕作方式,不再「播田」耕作水稻,全部種樹,經營成樹園,樹園中放置一座貨櫃屋,儲藏必備的工具,住家西廂房則全部「清倉」,整間擺上一排一排活動書櫃,看起來規模還不小。
越近晚年,出版品越多,書籍來源管道也越多,除了繼續在書店或劃撥購買;這些年各縣市文化局也積極舉辦文學獎、出版作家作品集,我擔任過很多縣市文學獎評審委員,可以趁機索取他們的出版品;還有國立台灣文學館出版的套書,都十分珍貴……
戒嚴時期,偶然機緣偷偷拿到某本「共匪」作家的作品,如魯迅《阿Q正傳》、〈狂人日記〉、馮至《十四行集》、蘇金傘《窗外》……一字一字端端正正地抄寫,彷如在抄經書;1980年在愛荷華期間看到一些「匪書」,包括詩人艾青送給我的詩集,都要花很多夜晚的時間抄寫,也不敢帶回國門,幸好當時還知道時勢「輕重」。(海關人員將我的行李帶進去,足足檢查了二個小時才發還我通關。)
解嚴之後,九○年代中期,雲南昆明詩人周良沛來台探親,來我家作客,和我性情相投,建立了良好的友誼。他最了不起的貢獻是,獨立整理了十大冊中國新詩人的選集,每位詩人寫一篇詳盡又有獨特見地的評述,合為《中國新詩庫》。周良沛為人非常熱心,受我請託,替我搜購了《沈從文全集》、《魯迅全集》、《臧克家全集》和很多詩集……一大包一大包郵寄過來,補足了我對中國五四以後,尤其是三、四○年代詩人作家較全面的認識。
朋友看我至今未曾去過中國大陸,卻擁有這麼多出版品,到底靠什麼管道,殊不知我有這一位熱心友人相助,真是難為周良沛,時常感激於心。另外還有一些零星來源。
再加上子女長大,也會購買自己需要的書籍,整間倉房整整齊齊的書櫃,沒幾年就迅快擠滿,又開始堆疊,堆到地面;連子女的房間,也都堆滿了書。
最重要的是,大兒子結婚後,決定住在家裡,三個子女(我的孫兒孫女)相繼出生,吾妻下令必須騰出倉房,做為他們的遊戲空間,只好將大半書籍打包,堆置簡陋臨時倉庫。再怎麼心疼,也不如孫女孫兒重要。
但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幾經考量,決定建造一間大型家庭書屋,將所有家中存書,集中管理,和妻子、兒女開了多次非正式家庭會議,相互溝通討論,他們也有各自的想法。最反對的是吾妻,她的理由是電子書、數位化時代即將全面來臨,網路查詢、閱讀很方便,不過還是體諒我不會使用電腦,其實她也知道,至少在我有生之年,數位化怎麼可能完全取代紙本……很勉強接受我的提議。
5
我們家是傳統農村很普遍的三合院,三合院曬穀場盡端連接一片庭院,約有二百多坪,曾經是番薯園、蔬菜園、檳榔園,約在二、三十年前,遍植我自己培育的樟樹苗,成為小小樟樹園。母親特別喜歡樟樹,晚年大半時日,尤其是夏季午時,都在這片樟樹樹蔭下閒坐、乘涼。
這間書屋就建蓋在這片小小樟樹園,約占用到五、六十坪,原有十多棵樟樹一一移植到田裡的樹園。但特地保留了一棵「包」在屋中。
這間書屋依地形設計為長方形,有年輕朋友形容「像一艘沒有船首的渡輪,永遠不起錨的停留」。除了屋中之樹,還有幾項「為人稱道」的特色。
其一是只有一面水泥牆壁,其他三面都是採用玻璃落地窗,和屋外的景致完全沒有阻隔,融合為一,表現出我們家一向開朗、開放、沒什麼隱私的生活風格。
其二是不設樓梯,以斜坡道取代,即所謂的無障礙空間,也沒有水泥隔間牆,全部以書櫃做為欄杆和牆壁,一兼二顧,行走在斜坡道,可以一面觀賞屋外景致,確實有寬敞、舒暢的感覺;我會向朋友「無禁無忌」說明:這樣的設計是為了預備更年老的時候,必須坐輪椅。
其三是書櫃架子採用原木板,比市面上一般「合板」至少有二倍厚,足以承載書的重量,不至於彎曲、變形。
其四是屋外的二百坪地氈草草地上,十幾棵大樟樹,綠蔭盎然,擋住「西曬日」,又能「樹大招風」,除非天氣實在太悶熱,無論屋內屋外,即使在酷熱夏季,整天大致還清涼,無需吹電扇或冷氣。只有樓上一間接待親友的大客房,裝設了冷氣機。
這間大客房,為和式通舖「套房」,獨立衛浴設備,發揮了很大作用。不只親友來臨,還可以做為辦活動提供住宿。已有數位不相識的年輕人,自助旅行慕名而來,自然而然就借住幾天。
其五是和隔壁稻田不砌圍牆,視野十分遼闊,田野風光盡收眼底。初次來我們家的客人,都會誤以為那也是我們家所有,我總是笑著回應:放眼望去,看得見的,都是我們的。
從建蓋期間以至完成,庄內厝邊隔壁,陸續有人來「參觀」,聽說起這間新屋是要給書住,我們還是住在「老舊」三合院,都覺得很不可思議。有幾位鄉親調侃我:你們家的書真好命,住這樣舒適的房子。而來訪的親友大都會好奇,這棟特別的房子是誰的概念?誰的設計?
這是一段機緣。
當我確定了要建蓋書屋,正巧認識了一位年輕建築師呂政道,成大建築所畢業,家住彰化市,他因承接彰化文化局委託,「洪醒夫文學公園公共藝術」設計案,和我相約見面,徵詢我的意見;數度見面相談頗為投機,有次來我家,我向他提起蓋書屋的構想,他表示義不容辭,很有興趣,提出來的美學概念,也很新穎,甚合我意,很快就定案。
建造實務則交由家鄉子弟呂德鴻全權負責。
呂德鴻是我國中教過的得意門生,本身既是設計師也兼營造工程,穩健的作風在吾鄉建築業風評甚佳。他對呂政道建築師的設計藍圖也很中意。
我只負責提出大方向,整個建築藍圖、建造過程,以至室內所有裝潢設計,大小項非常繁瑣,都由妻和呂德鴻商討,「發落」。我只等著坐享其成。真正好命人。
不過,吾妻也有收穫,即最早蓋在「東邊護龍」那間書房,清理出來,做為她專用的工作室,這是她盼了很久、盼到「知天命」之年,才有了自己的房間,雖然不平不滿之氣難免,還是很高興。
呂政道和呂德鴻都是義務協助,這份盛情,我永誌難忘。
我只等著坐享其成。只等著最後一項工作,那就是請人協助,將三合院各間房子的書冊,全部清理出來,拂去灰塵,搬到新屋,我自己一冊一冊分類、一冊一冊擺上書櫃,這項工作無人可以代替我去做。
整整花了二個多月的時間,幾乎每天晚上都在零亂的書堆中,摸這些書冊,一本一本摸、一本一本上架。
每位愛書人都有說不完的「書經」;每本書各有其「身世」、來歷,都有一段故事,都會勾起多樣的心情,很容易沉溺其中,經常忘了休息、忘了喝水,必須女兒來提醒,或實在太累、太渴而驚覺,往往已是半夜。
一鼓作氣整理得大致就緒,幾乎是筋疲力盡,我彷如老了好幾歲。妻常說我一輩子都在做這些存書的「書奴」,我想,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車趴反」(翻覆),不可能再有力氣了。
6
我們家號稱有萬冊書,事實到底有多少,我從不去點算,也不想去估計。
我不是專業作家,甚至稱不上業餘作家,只不過是「行有餘力,則以學文」的文學愛好者,和很多學者專家相比,我的存書量實在很有限。
西方有句名言:你要了解一個人,最好的辦法是知道他交什麼朋友,看什麼書。前者可靠性如何,我不確定,後者我相信有一定的準確度。
如同多數文學愛好者,我的存書當然是文學書籍占最多。其中又以詩最豐富最以「珍藏品」看待,包括古典詩、台灣出版的詩集、詩刊、中國大陸五四以降到八○年代朦朧詩,以及翻譯的外國詩人作品……
除了文學,每個愛書人應該都另有自己關注的人文領域。我收集了一些勵志類、美術類,及地方文史,頗得我的歡心。另外有二大類存書,或許和其他作家不太一樣。
其一是與我所學相關的植物圖鑑、自然生態,這是我盡不少心力去學習,至今仍深感淺薄不足、急於進修彌補的知識。
其二是具有思想性、哲理性,廣泛的社會時論。從高中時期的《自由中國》、《文星》、《人間世》、《陽明》等等,以至七○年代如雨後春筍般採不勝採(禁不及禁)的所謂黨外雜誌(即使美麗島事件風聲鶴唳,我還是堅持妥為收藏),及一些自由主義色彩濃厚,民主思想「進步」的論述,如殷海光、海耶克、羅素……都對我影響深遠,培養了我大大背離反共國策、威權體制教育的人文思維、以及在地價值。
某些「非文學作家」所寫的文章,如社會改革運動的省思,往往比一般文學作品更吸引我,更令我深受感動、衝擊。
我的文學創作主要動力,固然是來自現實的生活體驗和深切的社會關懷;而這二大類書刊的接觸,或許可以看做我的思想重要根源。
7
2010年5月,這間書屋建蓋完成不久,正巧詩人亞弦老師應邀來彰化縣文化局演講,順道來我家小住,正巧有位年輕記者好友來找我,把握時機寫了一篇報導,並附上我和亞弦老師在書屋前、樹蔭下喝茶聊天的照片,看起來十分洽意,隨即引來幾家電視媒體的興趣,也來採訪,從此名聲遠播,經常有熟識或根本不認識的陌生人前來「參觀」。
我一向本就很好客,當然很歡迎。然而媒體報導難免言過其實,畫面常會產生幻覺的美感。剛開始接待客人,確實熱心帶領、介紹,「導覽」多次之後,一再重複相同台詞,逐漸覺得其實很普通、沒有想像中那樣好,就像「野人獻曝」,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對很多不辭舟車勞頓、「慕名」前來的遠客,總有欺世盜名之感。
走遍台灣各地,目前有這樣一間大規格的家庭書屋,確實很特殊。但我看過不少外國作家「故居」圖文並茂的介紹,那種寬敞、氣派、自然散發的濃濃人文氣息,我的書屋實在遠遠不能相比。
我愛書,一輩子最奢侈的娛樂費,便是買書;但絕對無意當收藏家。自知沒有能力,也沒有多大興趣。
我建造書屋絕無絲毫「愛現」之意,不是要開放給人參觀,純粹只是為了存書可以得到妥善照顧;同時便於拿取、閱讀。外在的秩序,應該有助於內在思緒的整理。
然後,最大的心願是,很多存書剛買時,只隨手草草翻閱過去就上架,一直擱在那裡,找不到時間閱讀。希望在不必為生活勞碌的晚年,趁著體力、眼力還未衰退,腦筋還算清楚,對人世的熱情還未冷卻,趕緊多閱讀、多充實自己,或許在生命體悟、文學修為,還有些長進的機會。
其實,我當然明白生也有涯、學也無涯的道理;書海浩瀚,所知有限,只是盡量罷了。
8
以往多數讀書人一輩子的心愛藏書,大都在過世後,由其家屬隨意處置,最好的歸宿是捐給公家機構,不過,任其四處流落、甚至論斤賣給「古物商」的命運,尤其是沒沒無聞的愛書人,仍是最普遍的「常態」。近年來不少學者、作家,興起了捐書的風氣,主動將藏書捐給各自屬意的公家機構圖書館。
我的存書既捨不得丟棄,又不願捐出去,想要自己建蓋一間大型家庭書屋,妥善安置所有存書,最大因素,這裡是我們世代安身立命的家園,我的子孫也都喜歡住在這裡。而且,又有足夠的空間。
其次,不只是我,我們全家都喜歡讀書。
我們三個子女年幼時,母親對我們的管教很嚴格,每天吃過晚飯不久,她就把大門關起來,不准我們去逛街遊蕩,也不准我們看電視。
還好吾妻學生時代本就是很有文學氣質的「文藝少女」,因此在寧靜的鄉間夜晚,一起看書,成為子女成長歲月中,最佳「娛樂」,自然而然培養了閱讀的興趣和習慣。「我的」書屋,也是全家共用、共同閱讀的天地。
有朋友問我,蓋這間書屋的「夢想」做了多久才實踐?我要坦誠說,直到決定蓋的時候,這個夢想才開始浮現、萌芽。
我的兄弟姊妹都出外打拚,各自在異鄉、異國建立新家。唯獨我最好命,陪母親守住舊家園。感激他們將這份家園無條件讓給我和弟弟。
有些朋友印象中,我們家是富農地主,事實上,我們家也曾數度遭逢經濟風暴,瀕臨破產,幸蒙祖先保庇,在安定年代中、平順的生活中,幾代人勤勞打拚,還有親友協助,才得以撐住、安然度過。
我自己稍作回顧,從七○年代返鄉教書、結婚之初、訂製了第一座書櫃;八○年代蓋了第一間書房;21世紀初,占據西廂房,再到2010年建蓋這一間書屋,整整四十年歲月,一個愛書、愛讀書的家庭,隨著社會的「進步」而與時俱進,每個階段逐步改善居家環境。
無論如何,有這樣一間雖不豪華,卻十分寬敞,高大樹蔭圍繞下,無需擔心暑熱之氣的書屋,舒適而清涼,畢竟是許多讀書人夢寐以求的想望,坐擁書城的幸福,此之謂矣!
有朋友建議,這麼正式又特別的書屋,總該取個什麼堂、什麼樓、什麼齋之類的「雅名」,我總是不置可否,我想就直接稱為鄉間書屋吧,就是給書住的房子。
──本文刊載於《聯合文學》2010年12月號
◎作者簡介
吳晟
本名吳勝雄。1944年出生,台灣彰化人,屏東農專畜牧科畢業,擔任溪州國中生物科教師。教職之餘為自耕農,親身從事農田工作,並致力詩和散文的寫作。2000年2月從溪州國中退休,專事耕讀。作品有詩集《飄搖裡》、《吾鄉印象》、《向孩子說》、《吳晟詩選》;散文集《農婦》、《店仔頭》、《無悔》、《不如相忘》、《一首詩一個故事》、《筆記濁水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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