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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軒宏◎流浪的符號──導讀 品瓊《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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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弟(Benny Profane)  路經海軍基地諾福克市,找軍中舊友鬼混,度過耶誕與新年假期後,流浪到紐約曼哈頓,搭地鐵亂逛時碰到幾個波多黎哥人,經他們介紹進入獵鱷大隊,從事擊殺肆虐紐約市下水道的美洲鱷魚工作。(曾經爆紅的寵物小鱷魚,失寵後紛紛被沖入馬桶,流進下水道繁衍成災。市政府雇用無業流浪漢,組成獵鱷大隊,想除掉公害。)有一次,為了追殺一隻黑白斑紋的白子鱷魚,俗弟入人孔從上西區下水道追到東區,離開他的管區(河濱公園,河濱大道一帶),直到鱷魚轉過身,面對著他。俗弟在開槍之前,竟然開始跟鱷魚講話,道歉說:「對不起。」

這是品瓊的「夜海旅程」(night-sea journey)。神話傳奇與冒險故事裡少不了象徵死亡的地底或水下旅程,英雄人物或入冥府地獄,或幾乎葬身大海、水底、魚腹,或墜入深谷洞穴,經過掙扎或戰鬥,終究回返人間、地面、陸地,變得更強大而有經驗,知識、地位都獲得提昇。在品瓊筆下,經歷搞笑版的「夜海旅程」之後,流浪漢還是流浪漢,似乎不見往上的向度。獵鱷大隊成員因鱷魚被消滅殆盡,遭縮減工時,最後離開下水道,從地底浮升到街頭,再度成了流浪漢。

另一方面,俗弟在紐約市地底下獵捕鱷魚時,他前女友的室友,一心想要擺脫猶太人的鷹勾鼻,進而擁有盎格魯撒克遜主流的翹鼻子,不惜負債也要美容整型。品瓊把鼻子整型手術的血淋淋細節呈現在讀者面前,當女生的軟骨與鼻肉組織逐漸被鋸掉、切掉、磨掉之際,她的性慾也被慢慢挑起。這可能是到目前為止文學史上最詳盡的整型場景,媲美藝術史之中人體被折磨或犧牲的經典「人體展示」場面。大做鼻子整型手術的文章,好像是倣諷的玩笑手段,但其中牽涉的猶太族群認同卻完全不輕鬆。

品瓊轉化「夜海旅程」與「人體展示」的成規,呈現戰後美國城市生活以及西方現代世界的能量衰竭現象。本文選取這兩段意象鮮明的橋段開頭,希望讀者注意到品瓊這本繁複卻又散亂的小說裡幾條訊息密度強烈的跡線。

《V.》(1963)是品瓊第一本長篇小說,是一題長達五百頁的謎語。裡面無厘頭與嚴肅並存,胡鬧與認真難分,加上文字茂盛,進去不易,出來更難。作者到底要說什麼?



物的體系

美容整鼻的橋段點出人體被醫療工具切割,並代之以無生命的填充物,無論是化學的、金屬的,或生化合成的,那都是「與無生命體掛勾」。所以品瓊小說裡的整鼻手術段落,不只在嘲弄整型醫學,或愛美的女生,甚至超越猶太種族問題,是無生命體入侵具體而微的顯現,涉及人類深陷機械文明過度發展之後的「能趨疲」:無生命體的大量製造與堆積,排擠或取代有機生命,可用能量加速衰竭,系統死寂。

Entropy,「熵」、「亂度」或「能趨疲」,是熱力學第二定律中的能量指數,在戰後美國小說中(文學小說,科幻小說,都有)常被援引作為當代文明生活的隱喻,或(不只是比喻)作為實證的描述。  根據熱力學第二定律,在質能不滅的原則下,一個隔離或孤立系統內的能量是恆定的,但儘管能的總量不變,因為力學能與熱能之間無法完全相互轉化,導致系統內熱能必定漸漸減少,熵的值增加,無法被利用的能量越積越多,結果系統與秩序總是走向死寂、紛亂,或渾沌,走向廢物堆,走向能趨疲。

品瓊在大學時期閱讀模控學創始者諾伯特˙維納(Norbert Wiener)的科普著作,被書中所描述「宇宙熱能終結與數學停滯的奇觀」(spectacle of universal heat-death and mathematical stillness)  吸引,寫了一則題名為《熵》的短篇故事。

另一方面,品瓊從《亨利˙亞當斯的教育》(The Education of Henry Adams)的「發電機與聖女」(the Dynamo and the Virgin)二元邏輯擷取歷史觀:從中世紀(聖女/聖母,精神價值)到現代(發電機,工業文明)的歷史區段裡,孕育力量消退,機械製造爆發,因此我們越來越生活在廢料、垃圾、無用物品的累積和擴散之中。《V.》裡面的俗弟充滿害怕被物體吞噬的焦慮:他到處遊走,不願意被體制納入;他保持移動,逃避「東西」的世界;他沒有固定工作;他不斷換女伴。

俗弟是個「無法與無生命體和平共存的人」,想要擺脫物的體系,只能逃走,變成流浪漢。

我們知道品瓊就讀康乃爾大學,先唸工程物理,入海軍當兵後返校,唸英美文學,上過納博科夫的課(納博科夫第一本英文小說《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實生活》,The Real Life of Sebastian Knight,敘述者就叫 V.),畢業後入波音飛機公司負責技術文案工作。他的興趣與文字風格因此受理工背景影響,小說的用字、譬喻、討論題材、情況設定,都充滿科技的指涉。到了他下一部巨作《萬有引力之虹》(Gravity’s Rainbow),科技、資本主義與國防軍火工業之間的連鎖會更凸出,但在《V.》之中,他的科技語彙以及反思科技的主題就已經使他的敘事在戰後當代小說中獨樹一幟(也許只有馮內果可以相比)。

有趣的是,品瓊在此階段還很現代,甚至前現代,而不後現代。他質疑科技的勒德分子(Luddite)立場,他的「物的體系 vs. 自然生命」二元對立還沒脫出現代主義、甚至浪漫主義的觀點。(可是他卻大量運用科技的語彙,形成反手的後現代主義?)



符號迷宮

同時,讀者很快就會發現,雖然《V.》一開始是俗弟的故事,其他章節裡,另一位主角模哥(Herbert Stencil)  承擔本書的重要敘事力道,因為V這個字母在模哥的故事裡是鍥而不捨的追尋目標,是執迷不悟的迷戀對象。可是V.是什麼呢?

本書書名跟模哥的追尋目標都是V.,我們「幾乎可以」說模哥才是本書的主角,幾乎可以。何況,如果俗弟的故事章節充滿了插科打渾,言不及義,模哥的章節充滿象徵隱喻,微言大義,比較像是作者用來傳達意義的人物。他們之間的差別,有如廢話與意義的對峙。模哥之父是大英帝國的間諜,母不詳。1919年,他十八歲,模爸在馬爾他島出任務時神祕死亡。三年後模哥成年,繼承父親遺留的手稿,直到1939年之後,才不經意發現日記中這麼一段話,提到謎樣的V.:「我們從來沒想過,在 V. 的後面和裡面,有這麼多東西。問題不是『誰』?問題是『什麼』?她是什麼?」

此後的模哥執著於尋找V.,到了偏執的地步。他在所有的訊息背後找答案;或者應該說,他在所有的符號身上找答案。V.的可能性被發揮到極致,被探索到最細微處,而這些符號之後,必然有祕密的意義、祕密的計畫、祕密的組織,或祕密的祕密!散落的眾多V字符號之間,必有關聯或邏輯,有陰謀。

這是V字陰謀論。

V.是縮寫、名字、代號、符號、密碼、謎題、圖形(大腿張開)、戀物對象。
V.是神祕女子、失散的母親、禍水女人,是起源,也是終點,是問題,也是答案。
V.是 (Queen) Victoria, Victoria (Wren), Vera Meroving, Virginia, Venezuela, Vesuvius火山, Valletta, Vheissu神祕國度, Venus, V1, V2 火箭,Veronica 為名的水溝母老鼠,V-Note爵士俱樂部,Vision,或Virgin Mary。(Vera:斯拉夫文女性名,「信仰」之意,也是納博科夫太太的名字。)
V.可能是以上一切,也可能都不是。
V.是陰性的,這是比較可以確定的。

我們知道,對 V. 的執著,或迷戀,以及追尋的行動,是神話與冒險故事裡典型quest或 pursuit 的母題(品瓊書中提到傅雷哲的人類學經典《金枝》和詩人葛雷福斯的業餘神話研究《白色女神》)。他選了一個比較少用的字 venery,是「獵捕」之意(也有沈溺性愛的意思,但來自不同字源),既可以表達 quest 的意義,同時符合 V 字頭字謎的一致性。

品瓊在書中開玩笑說,以前的神父或教士佔據父權的地位,後來精神分析師搶走了幫人告解的任務,現在輪到牙醫師把精神分析師打下去(可能跟都需要開口祈求或期待有關,信徒或病人嘴巴張開,告解、傾訴、接受檢查治療)。模哥的牙醫認為,牙齒會蛀牙當然有其原因,然而就算每顆牙都蛀了幾個洞,並不表示這裡面有陰謀論。但就是有像模哥這樣的人,想要把世界上隨機的蛀牙(caries)解釋成陰謀(cabals)。

模哥試圖在多元擴散的V裡面建立一致性、統一性、單一性,找答案,解謎。但問題是,俗弟心不在焉,模哥一心一意,一個隨機,一個講求系統,結果兩人很不同還是很相似?經過三百多頁,到了最後幾章,他們有學到什麼?會找到答案嗎?到底有沒有答案?



流浪漢與偏執狂:航向馬爾他

於是,這是一本雙主角的小說,雙重視野,平分秋色。模哥與俗弟,雙主軸,兩條路線,兩位出身、氣質、屬性、想法、作為都南轅北轍的人,一個活在過去,一個只求當下,一直要到最後才交會,一同航向馬爾他。

俗弟是無法認同任何事物的流浪漢,模哥是到處找答案的偏執狂,品瓊在兩者之間,無法取捨,或不願意取捨。無論完全無意義或一切皆有所指,都是極端,品瓊不願偏向一邊,也看不到黑格爾式的辯證統合。那麼二元無統合的Manichean結構會帶來什麼結局?為什麼最後到馬爾他,模爸神祕死亡之所,二戰期間被德義聯軍瘋狂轟炸三千次的地中海島嶼,也是使徒保羅船難之後登岸宣教的福地?流浪漢與偏執狂會在馬爾他找到什麼?

答案要靠讀者去發掘。小說後半段出現具多重人生的人物浮士多(Fausto,跟「浮士德」太接近),馬爾他在地人,跟模爸的日記被兒子解讀一樣,也留下文字讓女兒寶拉探索。也許浮士多的人生經驗告白裡有些線索。

不過,品瓊自己似乎也忍不住了,在最後加上一則〈結語〉(Epilogue),從1919年模爸的最後經歷提供了歷史註腳,好像給了些答案?然而,要如何看待此〈結語〉呢?批評家不免依賴它。但它是故事的一部份,還是強加的後設論述?它算是澄清說明,還是嘲弄?如果接受〈結語〉,會不會閉鎖故事的開放性?顯然,本書出版時才二十六歲的品瓊寫到最後猶疑不決,無法像俗弟那樣放手,也很難給確切的什麼,所以加了「文本外的文本」(卻來自文本內),貼上歷史的補釘。

其實,《V.》這麼長,英文本就有五百頁,中文本更長,讀者接觸最多的是文本情節,結局在很後面。「追尋」的母題提供基本架構,足夠把事件串在一起:本書具「浪子小說」和「公路小說」的文類成規,與《唐吉訶德》、《尤利西斯》、《在路上》(On the Road,品瓊認為偉大的美國小說之一)  一脈相承。(都是雙主角,但品瓊這本比以上都更雙主角,因為更 Manichean。)年輕的品瓊在章節中大展文字技法,並模仿文學名家:康拉德、勞倫斯˙杜瑞爾(Lawrence Durrell,《亞歷山卓四部曲》作者)、梅爾維爾(《白鯨記》)、福克納、韋斯特(Nathaniel West),還有硬漢小說派的漢密特(Dashiell Hammett)等等,族繁不備載。  找「意義」之外,可以慢慢琢磨的東西很多。

精彩情節包括:模哥化作多重分身,出入亞歷山卓與開羅之間八位人士的經歷之中,有間諜、刺客與暗殺事件,還有一段電動機械玩偶的展示(具人形的無生命體),討論人性與機器的問題;1899年佛羅倫斯間諜大亂鬥,牽涉到Vheissu的祕密大公開、蜘蛛猴、老牌間諜戈多爾芬父子情仇、流亡海外的委內瑞拉反政府革命人士、義大利黑幫、波提伽利名畫《維納斯的誕生》(也是V.)、英國外交部的間諜介入(模爸出場),還有從開羅、雅典、羅馬到佛羅倫斯來的 Victoria Wren;1913年巴黎的夏天,V.女士的女同性戀情,「戀愛中的V.」;紐約公共圖書館後面的小公園裡,失業的俗弟用《紐約時報》分類廣告頁遮掩性幻想引發的勃起,使報紙形成褶線,他依照褶線的指引決定求職欄內那些工作可去應徵,自認是「純粹機緣」,結果碰到熟人,而且不是普通熟人。

不過,給讀者一則小提醒:《V.》包含大量細節與縱橫牽連,但品瓊的敘事手法並不「清楚」,斷裂與剪接不斷,這本小說並不容易讀。想讀品瓊,要接受挑戰。



晚期現代,最後靈視

斷裂與剪接,是否來自戰後的後現代屬性呢?沒有人會說品瓊不是後現代小說家,但《V.》不見得是一本後現代主義的小說。

本書紛亂雜沓、多元異質、觀點繁複,很有後現代主義的樣貌。但後現代敘事專家麥克海爾指出,現代主義小說與後現代主義小說的差別在於,現代主義小說問「知識論」問題,「為什麼?」,「什麼意思?」,「要如何理解或詮釋世界?」;後現代主義小說問「本體論」問題,凸顯存有的不穩定性,「世界是什麼?」,「世界存在嗎?」,「我所在的空間是真的,還是幻設出來的?」依此,麥克海爾把《V.》歸類為現代主義小說,因為書中追求的是意義,而且故事裡面提到的另類幻想世界(如,失落的國度 Vheissu),始終留在幻想的領域中,未曾侵蝕小說世界的本體完整性,真與幻之間的差異並未被質疑(也許除了〈結語〉之外)。

最多,麥克海爾認為,可以稱《V.》為「晚期現代主義」(late modernist)小說,很接近但還不到後現代主義。直到《萬有引力之虹》,品瓊才算進入後現代主義。

學者討論什麼作品屬於現代還是後現代,有時好像只是標籤而已,無關緊要。這裡介紹知識論問題vs.本體論問題的區分,可以釐清早期品瓊小說的基礎為何,說明他到底想幹什麼?因為我們可能需要品瓊,他會帶我們去看我們沒有想到應該要去看的。

品瓊是很不一樣的小說家。他關心的不是人情世故,不是某種個人或群體的遭遇與困境,他想呈現世界體系、文明興替、歷史脈絡的能量動向。不是悲傷感動,而是「笑」看文明之衰,卻也不完全放棄意義的可能。

有人會問,難道沒有救贖的可能?有人說,嫁到美國後返鄉的寶拉(Paola,女性版使徒保羅?),「只識人名地名,不識物」的馬爾他姑娘寶拉,是對抗V.的女性孕育力量,聖女再生版。  不無可能,到處有跡象。

一段描述開羅歌劇院走廊,刺客射殺英國官員的文字裡,有如此一句話:“Vision must be the last to go.”垂死之人進入死亡領域,次第失去(或快或慢)身體重要功能的時候,視覺(vision)可能是最後消逝,最後離開死者的。人在死亡的最後時刻,生死之間的界線上,也許還看到什麼,也許眼睛還殘留影像!“Vision must be the last to go”這句話有別的解法。 Vision 也是靈視,精神層次的「看見」。人類物質文明在衰竭之時,不離不棄,最後才失去的,人性最後的支點,是人類精神與想像的 vision。

最後,還是V.,但有什麼比這更浪漫的呢?

──本文收錄於湯瑪斯‧品瓊《V.》

◎作者簡介

伍軒宏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英美文學博士候選人,現任教政大英文系。專長文學理論、文化研究、德希達與解構、後結構主義、後殖民理論、英美小說、科幻小說與電影、性別敘事、黑道電影等。曾獲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及散文佳作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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