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話在先
「我爹我媽造我時,肯定是在皇家門檻上完事的。」
這句話,黑小劁從小一直說到老,尤其是喝高了之後。連門檻子是什麼木質,花紋怎麼走向,框上有幾粒鉚釘,鉚釘是銅的還是鐵的、長沒長鏽,據說都記得一清二楚。就此論證出,自己是如何差一點點就成了皇宮裡王位繼承人;理應出了子宮,直接就進皇宮。在人們明顯的不健康笑聲中,他倒是頗有皇家風範,不太計較這些來自腹下通道的噪音,說:冤啊,就是一個門檻距離啊。掉在裡面就是天子,太子,皇子;掉在門檻外面,就成現在這個樣子,小子、孫子、重孫子;往上是封頂了,往下可就不保底了。
有人故意問:什麼原因導致沒掉進門檻裡呢?
黑小劁告訴人家,話有點壓韻:人是命,天注定,胡思亂想沒有用。
有人壓根不信,問:那個門檻有多寬啊?
黑小劁直面艱難,說:多寬也是該你問的啊?那是皇帝家的門檻,不說保密也是機密,這涉及到皇宮大門的建築秘方;你是不是想偷盜皇宮啊,眼珠怎麼盡往門檻上盯?看在這頓酒上,告訴你吧,沒見過吧。皇宮門檻子,馬槽子一樣寬。
問的人說:啊。窄了,上面就躺不上人了,還是兩人。
黑小劁眨眨眼睛,識破了此人明著放火、暗渡陳倉的招數,說:我告訴你,你不知道,沒結婚吧?一看就是沒經驗那夥的。一男一女睡在一起,一根扁擔都嫌寬,你以後結婚兩人躺在炕上,黑燈半夜自己琢磨琢磨吧。
有人說:這麼說,是你爹媽做完事,一屁股坐到皇帝家門檻外面了,出了五服。
黑小劁說:廢話太多。他們當時,要是一屁股坐到門檻裡面,你現在還敢用這種口吻跟我說話?腦袋早都扔在午門外地上,讓天橋上的把式們當球踢,給扁了。就你這腦袋,扁了,也就是一塊破包米面貼餅子,粗糙得狗都不願意啃。
好事者故意問:你家住在京師哪啊?
黑小劁看了他半天,從那張並不讓人喜歡的臉上,多少看出明年黑豆播種的面積。慢慢地,嘴裡一字一字蹦出兩個字:皇城……
啊,嚇得二裡地範圍之內,所有人都忘記了自己的腎,是不是還掛在後腰部位上,左右拂袖,單膝一軟,大頭朝下,人字馬上就要變成丫字,又聽到一個字。
黑小劁氣短地說:根。
眾人才明白,眼前的這個人不是微服私訪的皇帝,不在皇宮裡住,而是住在皇城根下。那就別再吹了,都是一樣的鼠民了,還說什麼門檻不門檻幹啥?你爹你媽就是在皇家馬槽子裡造出你來的,你不是也沒成了龍種嘛,到頭來照樣和我們一起混日子。
有好事者把黑小劁當驢皮影耍,經常趁他喝點牛逼散、不服朝廷管時,故意請教:皇帝要是出來,看見你爹你媽正幹那事,沖了龍體,皇帝龍顏一改,還不得全家抄斬?
黑小劁想想,怔怔神,因為提到皇帝,事態嚴重了,雖然沒必要彈彈雙袖,單膝下跪,但語氣一下子壓到嗓子眼裡,說:你還別說,讓你猜著了,有一次就是讓皇帝撞上了。
有人問:請問,是哪位皇帝?
黑小劁想想,說:不能告訴你,這屬於國家機密。除了當事人,誰也不知道。
有人說這事不用算,因為皇帝不像土豆,一來一土籃子,或者一毛驢車;皇帝,不管什麼時候,只有一個;還沒有人看過兩、三個皇帝同時執政的;而且,皇帝都是正職,也沒有副職。猜出這個人,沒什麼問題。但是,沒人敢說出來。皇帝的名字是你們開玩笑時說的?
百年後有人考證,黑小劁當時說的皇帝就是一個光緒。但是有沒有黑小劁所言之事,那就沒法考證了。
眾人又急問,想看看他還能編到哪里去:碰上後,那怎麼辦?
黑小劁拍拍屁股上灰塵,站起來說:且聽下回分解。
這一個下回分解,就得二十多天。等黑小劁有空了,有閒心了,低頭不是撿了一個豆包就是撈到一捆旱蔥,趁著高興勁,才會開始分解:皇帝沒看見?你說怪不怪,他就是愣沒看見。
有人往下逗:門檻子太高,擋住了。
有人故意說:皇帝是不是當門檻子加厚了,從你爹媽腰上邁過去了?
黑小劁左右環顧一下,神秘地說:我告訴你們吧,皇帝眼神不好。八裡地能看見蚊子尿尿,出門讓駱駝給絆個跟頭。近視眼。明白嗎,什麼叫近視眼?告訴你們吧,你們這些皇宮外面的人就是見識少,近視眼就是眼前的東西看不著、認不清、摸不准。
有人明白了:啊,鬧了半天,高瞻遠矚是這麼來的。
有人發揮了:我說呢。歷代皇帝把忠臣,不是活剮就是砍頭呢,原來是看不清身邊好壞人啊。
有人說了:不對吧,皇帝當年也就十六歲,怎麼老眼昏花了?
黑小劁不以為然,說:一個東太后一個西太后,在門簾子後盯著他;你說他的眼睛能不出毛病嗎?他的左眼看東太后,右眼看西太后,時間長了,左右兩邊的東西看得一清二楚,眼前的東西倒是看不清了。
問者啞口無言。
也有人挑毛病了,說:不對啊。照你說的,皇帝眼神不好,行。但是皇帝出門,都有一群太監左右跟隨。皇帝即使近視,看不見你家二老在門檻上搞後代建築,那太監是幹嗎的。他們不是專門打小報告那夥的嗎?怎麼就饒過你爹你媽呢?不真實,不真實。
黑小劁笑了,說: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告訴你們吧,你們知道不知道,這些太監所有命根子,全都掌握在我家呢。
有人抬頭看看天。
黑小劁問:看什麼呢?
那人答說:我看看天,裂沒裂縫。
黑小劁說:你懷疑我吹?是不是?
那人說:懷疑倒沒懷疑,就是感覺到風大,擔心煽了某位的舌頭。一旦煽了,舌頭不太好配。你想想,在皇帝門檻子上造出的舌頭,能有幾個?主要關心的是這個零部件。
黑小劁心知肚明,說:你們對我,是翹屁股觀天,有眼無珠。實話告訴你們吧,皇帝是誰造的,不吱聲了?皇帝是他媽的造的唄;太監是誰造的?
有人搶答:太監是他媽造的唄。
黑小劁說:錯。
人們懵了,全成了會喘氣的唐三彩了,證明了老百姓的話:多大的聰明多大的傻逼。
黑小劁得意地說:是我們家造的。
有人一聽,怯怯地問:你們家到底是幹啥的?
黑小劁一字一字說:聽好了。大街上有劁豬的,有剡馬的,是不是?
眾人點頭,感覺到下半身有點危險。
黑小劁從馬褂下面掏出一個大銅圓圈,上面吊著叮噹亂響的閹人家什,用食指挑著,儘量伸到眾人的鼻子尖下,晃動著繼續說:我們家是世代相承,閹人的,知道不知道?翻譯成老百姓的土話,就是劁人的。皇宮裡的太監,全是經我爹一個人之手給閹出來的,不信,脫了試試。我可是有言在先,一旦做了,成了閹人,再想返回來,那可就難了。只有等待下輩子托生了。
所有人都歪過頭去,同時感到眼前那一串冰冷的圓刀,正繞過脛部轉到脊背後面,此時刀鋒正擦過細細的股縫,渾身一哆嗦,兩腿一夾,膀胱發言了,每個人的馬褂前面都貢獻出一幅水印木刻圖畫。
黑小劁笑指著諸位馬褂前的尿印,問:怎麼?小便統一失禁了?難得的自然大潮景觀。要不要用我爹的家什,免費給諸位高人修理修理啊。不過事先聲明,修理完了,你們也進不了皇宮,頂多在皇城根下遛達遛達。在明代,我們管這種民間出現自閹後入不了宮、作不了太監的人,被稱為無名白。你們是不是想繼承他們的身份啊。
所有人都夾起灰布馬褂前擺,雙手護著,褲襠緊鎖,晃動著肥瘦不一的臀部,如企鵝一般緩慢而笨拙地逃走了。
有人冒險去過黑小劁家,以證實傳言一二,回來說道:哥們,賣酒的人家,屋裡擺滿酒罈子:賣醬油的人家,櫃檯下撂滿醬油罈子;掛馬掌的,屋頂吊著一串串月牙型的馬蹄鐵;賣米的人家,身前身後都是盛米的缸;黑小劁家,後屋一排排架子,上面擺滿一個個圓圓小罈子,茶壺大小,形態各異……
有人急急問:搞了半天,黑小劁家是賣盆賣碗賣缸賣罐的啊。
探險回來的打斷了此人的話,說:別亂插嘴。哪個老娘們褲襠哢嚓開了,把你給露出來了,一邊去。你知道那些罈罈罐罐裡裝的是什麼嗎?
眾人齊搖頭說:不知道。
那人神秘地壓低聲音,說:裡面裝著太監們的命根子。
眾人困惑一陣子後,驀然大悟。
那人解釋道:太監將閹下的零件叫「寶器」,這些「寶器」被取下後,他們總不能往大街一扔,讓狗叼著咬著滿城玩吧。也不能帶進皇宮,天天拎著一串串命根子,在皇帝左右天天亂轉吧?成何體統?於是,太監們就以小件寄存方式,裝入壇內密封起來,全部集中暫存在黑小劁家的後屋裡。待到他們油燈耗盡,走西南大道那天時,便有人拿著銀子找黑小劁他爹,替太監們來換取「寶器」,然後攜帶著走向重新投胎之路,說是再托生時零部件齊全。
這時,方圓幾裡,左鄰右舍,才相信世界上確實是有閹人這一行業的。於是,皇城根下的人們,在一個早上,統一對黑小劁家展現出敬而遠之的迥避勢態。
對於太監們攜「寶器」上路,是否科學,黑小劁經常向爹提出質疑:這些太監,怎麼就敢包自己能托生成男人,萬一是女人,豈不是白白贖回去嗎?再說,現在皇宮裡是一個娘們管事,應當閹的不再是男人,閹女人才對啊。
問的時間長了,多了,爹將他的問題,湊到一起,集中給了他一個回答,即有力也乾脆,把巴掌沾上涼水:一記耳光。打得黑小劁從此大腦進水,小腦漏氣,腦門裡面斷了一根弦;在精神病院門口轉了好幾圈,裡面竄出一個比他病還重的院長,才把他嚇了回來。從此,他爹再也不敢用巴掌沾涼水說話了,因為他發現從精神病院回來的兒子,已經抄起鐵鍁開始與他對話了。
而且,黑小劁的精神病越發厲害了,甩著一根破辯子,腦袋裡什麼都敢想了。比如,他一直琢磨順治皇帝發天花時,愣不讓老百姓家炒豆子;那怎麼吃豆子呢?生吃?一捧捧地生吃?天下豈不是屁聲一片。順治皇帝,是讓屁氣謀殺的。據說他要為此上書光緒皇帝,嚇得黑小劁爹媽尿了褲子。好在,他說完了也沒有真正去做。原因是他不會寫字。
所有認識黑小劁的人,在皇城根下達成如下共識:在傻子堆裡,怎麼測試都絕對是個精明人;在精明人群裡,怎麼看怎麼像是個標準的傻子;民意調查,精明人都有點怕他,說他大智惹愚、裝瘋賣傻玩弄人;傻子們都有些防著他,說他一肚子小九九,放個屁掉到地上都要找藉口向你收費。
有一件事是真實的,左鄰右舍從未質疑過:黑小劁生於一八八七年陰曆正月十五。
從字面上看,這是一個沒有什麼特殊的日子,頂多是月亮比平時圓了一些。如果,換算成下面年號,你肯定會有點驚訝:光緒十三年正月十五。這個日子,稍明白點清史的人都知道,這個日子不僅僅是黑小劁的生日,更重要的是光緒皇帝擺脫慈禧太后垂簾聽政,在太和殿舉行大典,開始親政的日子。光緒時年才十七歲,黑小劁當年肯定是一歲了。
黑小劁一生最得意的這是這件事:自己和皇帝同時親自出山。
有人問:怎麼這個閹人的活計偏偏落到你家啊?還成了祖傳的?
黑小劁一甩辯子,不屑一顧地說:怎麼落到我家?我家滿族,知道不,什麼叫滿族不?皇族,懂不懂?拜託了。當今執政說了算的族。
當然人們不信了,皇族裡還有閹人這支嗎?這種下層的賤活,旗人幹嗎?如果是旗人,也是出了族譜的或者混入的偽劣假冒產品。問:那個旗的?是不是黑旗的?
黑小劁一字一句正告問者:聽清楚,本人與本家全體人員,均是正黃旗。屬於努爾哈赤一夥的。
無人再有興趣繼續與黑小劁探討下去。
有人探究形成黑小劁個性、作派如此的原因,說:黑小劁他爹他媽造他時,是不是在皇帝家的門檻上完事的,真假已經沒有什麼實際意義。但他爹的精明過人和他媽的傻氣超人,是不容置疑的;一個最精的和一個最傻的,在皇家門檻上,提心吊膽地聯手打造出來的產品,對它的質量你還能抱什麼希望?再說,造的過程中,門洞裡受沒受皇風誰知道呢?那皇風,命薄的人,受得起嗎?沒成植物人就是黑小劁他爹上輩子積德了。不傻不涅的人,腦袋不缺弦的,有敢到皇家門檻上玩風流的嗎?從古到今,查遍史料,僅此一家,別無分店。所以,黑小劁是什麼德性,別寄託太大的期望了。你會指望一隻老鼠,突然給你生出一隻大像來嗎?
——這就是社會上,有關黑小劁的演義簡介。
雖說黑小劁的話,真實性經常遭遇質疑,但是關於他的出身與旗族,那倒是真的;據說,有人查過正黃旗族譜,在最後一頁的皺折裡,還真是看到了黑小劁父親的名字。
作者小傳
江浩
一九五四年(農曆)正月十八日生,按此吉利數字,天經地儀,毫不猶豫就應成為銀行家;可等待了近半個世紀,結果銀行仍舊屬於國家。
不到一米七、駝背、禿頂、酒糟鼻子;給大眾提供了一個拔高審醜能力的機會。
賣文為生。投資小見效快。一張破紙,兩支禿筆,幾行歪字,八分郵資當本(現已經漲到二元多了),比販毒利潤多,比販槍安全,均不會綁赴刑場(但此行前輩還確有被拉上刑場的);只是迄今自己創造的利潤沒看到,國家給的待遇也混沒了(包括工資,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無產階級)。美其名曰:自由撰稿人(其實是享受不到體制內的待遇)。遇一乞丐男迎面作揖,嘴裡說:前輩,走好。
酷愛射擊,養成心直口快惡習,時常跳彈傷人,非主觀意圖,但責任在己(在此向所有誤傷者表示歉意,但不包括直接命中者),略有麻煩不斷,權當調劑生活情趣。自慰名言:有所得必有所失。——翻譯成漢話就是:打掉牙,找個沒人地方偷偷咽下去;卡不卡嗓子眼,劃不劃胃,傷不傷大腸小腸包括直腸,只有自己知道。
熱愛狗。不論任何品種,不看個頭大小,一律按獵犬馴養調教。十年過去,沒見諸君從外面叼回一隻獵物,倒是擺在地板上的拖鞋都成了一順腳的。最後的體會是:與狗相處容易,與人相處難啊;因為狗咬你都是正面開始的,人咬你從來是背後下嘴的啊。
嗜酒。一兩正好,半斤不多,一斤也行,成不了酒仙,誓做酒鬼。權當給酒廠工人提供點就業機會。
誤入影視,心想與美女靠得近些,秀色可餐。結果是別人消化不良,自己饑腸嚕嚕。當然,對外人仍做自得狀說:四處揚言,最近又得節食減肥了。
真正學歷:小學五年輟學。後面的學歷不敢亂彈,因為電視上說:從今往後天天打假。
寫過一堆不好不壞的書,偶爾也看到自己作品與《史記》擺在一起賣,心裡一陣竊喜,出門絆個跟頭,扶起腳下木板一看,上寫:廢舊書籍收購處理店,五折,搭配一隻塑料拖鞋。
拍過一堆良莠不齊的影視片,證明此種藝術品誰人都可以粗製濫造,並非神聖的門檻不能踐踏。
閒暇時,附庸風雅,苦練行草,日窺懷素,夜探張旭,跟蹤于右任,勒索林散之;面壁十年,給人觀看,眾人不語,出門後小聲互問:操,這不是爛麻繩的平面廣告嗎?
──本文收錄於江浩《劁者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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