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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建忠◎君父的城邦衰頹之後:重讀郝譽翔的《逆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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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衰頹的君父城邦:《逆旅》解題

上個世紀末,緊接著第一部小說集《洗》,郝譽翔又完成了《逆旅》。但時光的列車匆匆,倏忽已過十個年頭。今天再來看這本作品集,對共同經歷過戒嚴、解嚴、政黨輪替與再輪替等歷史階段的讀者來說,《逆旅》當中所涉及的外省族群流亡敘事,確實沾染著彼時那種台灣社會記憶全面突圍下,某種黃昏族群的落寞色彩。君父的城邦已衰頹,而他的女兒猶必須辛勤的補綴身世之網。彷彿有人是歷史的勝利者,有人則是失敗者,而郝譽翔便是那追索父系身世,自況為「政治不正確」的作者。

不過,跨過新世紀的第一個十年,台灣社會似乎也如同換了一個人間。當此際,新世代作家倍出且不以歷史興亡為己任不說,新世代的讀者又將如何來領受一個色調斑駁的流亡故事呢?或者,其實一個好的作品,原本就具有多種詮釋的可能,不完全理解流亡的悲苦,何妨從其他的角度來閱讀《逆旅》?

於是就像《逆旅》的書名所昭告的:「逆旅」,除了指涉書中那個絕不擁有輝煌偉業的父親,欲尋找一處安頓之地而難得;身而為人,誰又能完全掌握自己的運命,知道自己情感或精神的理想投宿地究竟何在?再換個角度看,「逆旅」,也不妨解為逆記憶之流而溯源的旅程,郝譽翔因回憶家族史而寫就《逆旅》,而讀者何嘗不能在參差對照裡,重新開啟幽微隱蔽的記憶之洞,印證自我成長與家人、時代間同樣糾葛難明的關連,從而再次思想起「成人不自在」這樣類似的話語,然後再帶著某種程度已被自/字療的創傷,繼續下一段旅程。

以下,藉著重讀《逆旅》,期待這冊作家個人的代表之作,能夠引發更多迴響。這樣,我們在各自的生命旅程上,必然不會再感到過於孤單罷。



二、女兒的審父與戀父之書

雖說,《逆旅》最讓人印象深刻的題材,乃是自稱籍貫山東的郝譽翔所描述的外省族群身世。但,我認為最能跨越時空,而依然能被新世代讀者先理解的,卻可能是有關作品中親情、家庭與成長經驗的描述。單親家庭的女兒,如何看待一個擁有流亡身世與眾多情人們的父親?自傳性的體例,已先帶給讀者某種窺視的快意。

甚且,身為六年級生,九○年代文壇具代表性的新世代作家(當然,現在已升格為熟女作家),郝譽翔及其同輩的作者,如張蕙菁、成英姝、駱以軍等,明顯受到西方翻譯文學的強烈影響(即便郝譽翔是中文系博士),乍看之下對很多事物都有鮮明的個人意見,敢寫而能寫,語言風格極其突出,但實際上面對歷史與現實問題的態度則不免於憊懶或狐疑。有人說這是「內向世代」的特點,但,毋寧說,更像是「懷疑世代」,往往流連於熱情與空想之間。在這方面,郝譽翔在《逆旅》中,藉描寫女兒與女性對父親、父權充滿「諷喻性」、「抵抗性」的情節,固然表達了她的某種反叛意志,骨子裡卻又透露出若有所失、無可如何的悵惘。

〈搖籃曲〉一文,便探問著:「父親究竟到哪裡去了?」,「父親從來不屬於我們,可是也不屬於別人,他是天生的浪遊者」。一方面調侃父親的「博愛」,一方面卻又期待父愛。終爾,會在某個片刻,把「遛鳥」的變態男誤認為父親,也是因為過於思念父親所致:「於是我刻意要去錯認父親的了,甚至帶著自虐的快意去渲染我的想像力,否則我無法理解他的生命到底與我有何干係……」然而,對這樣具有浪人性格的父親,女兒反而要為唱起搖籃曲(顛倒了唱者與聽者的秩序),藉由文字來為其描摹形象、安魂鎮魄,這就可以看出兼具反諷與悵惘的心情:

請來吧,請來到我的文字中安歇,不要再流浪了,請來到我的臂彎中尋覓憩息的地方,請安心的闔上眼睡吧。

諸如這樣既調侃又似乎理解的描寫,透露著作者複雜的親情態度。〈青春電梯〉裡,對父親奔波兩岸尋找愛的行徑,文中寫到:「從一個將近七十歲老人的口中聽到『愛』這個字眼,真令我詫異」。而向女兒借錢要去中國娶新娘的父親,便恍如「趕著去購買他的愛情,一張通往青春生命的入場券」。

〈晚禱〉裡,則寫著:「我聞到鮮血的味道,從父親的牙齦噴濺開,他說我還不想死呀請救救我,黑色的肉蟲在鼻孔裡爬行,變黃的襯衫扭出一個潮濕的冬季,膝關節貼著大陸買來的膏藥,手裡過著過期的機票,在不甘心的鼠蹊當中卻挺躍出一具年輕的女體」。這哪裡有安息模樣,卻又是另一種形式的親情需要、祝禱。

更勁爆的文字,當然要屬〈情人們〉當中一段關於女兒墮胎情節的描寫。作者描寫手術檯上,父親舔舐陰部的畫面,詭異而近乎荒謬(台灣版「索多碼一百二十日」?),卻又似乎反向地逼問著,當女兒墮胎時,身為醫者的父親是否又在另一個情人懷裡?或正在幫某個女孩墮胎?

我從手術檯上爬起來,撫摸著父親的頭髮,他的頭髮如同嬰孩一般柔軟而金黃。碧綠色的血從我的陰道口流出來,他伸長舌頭舔著,柔軟的舌來回拂拭過我的陰唇。

既審父,又戀父,書中便如此充滿著兩種情感碰撞出來的文字火花。



三、尋找身世與命運解答之書

當然,閱讀《逆旅》絕不可能忽略外省第二代作家寫家族史,這樣的閱讀視角。不過,我們或許可以再加留意,這同時也是一部女性視角的家族史,一部涉及父親流亡與白色恐怖經驗的家族史,一部為被遺忘的山東流亡學校之「澎湖冤案」留下史證的家族史。顯然,某種程度的審父與戀父的情緒依舊蔓延至此,郝譽翔亦悲憫父親及其同時代人的流亡之苦、受難之慘,但也不免要對這樣的身世投之以某種不安、費解的眼光。

值得一提的是,同樣在二○○○年,駱以軍的《月球姓氏》也是一本以家族中父系、母系、妻系的家族故事做為題材的長篇小說,這當然也是一個以「外省第二代」敘事者出發的文本,但目的不是用來「建構」歷史,反而是透過一再質疑小說中的族史敘述而達到「解構」歷史的效果。郝譽翔的處理同樣讓我們見識到,在台灣成長的二世,其實對族群命運仍懷有著複雜難解的情緒,這當然也和台灣特殊的社會氛圍有關,不惟特定族群使然。

開篇的〈取名〉、〈誕生,一九六九〉,這些文字,大抵說明了「郝譽翔」如何自己取名與不合時宜的誕生史,就中已透露出她藉由對自己命運定調,來理解成長中的一切非比尋常。

到了〈冬之旅〉系列小說,才算是對父親身世與流亡經驗的正面描寫,可說是比較具有敘史企圖的作品。像當中「回首」一則所講的:「當許多年過去以後,郝福禎最喜歡對人提起的,還是一九四八到四九,從青島流亡上海、杭州、湖南、廣州直到澎湖、台灣的那一年,一路由北入南,彷彿噴射煙火的嘉年華慶典……」雖則,文學作品總是對父親身世夾雜史實與想像的「創作」;但,何嘗不是如〈搖籃曲〉裡所試圖表達的,讓父親在文字中安歇,永在。這樣,可以稍稍彌補那一段跟父親並存的大歷史,也似乎緩解了浪子父親所帶來傷害感:

一九四九到底是怎樣的一年?他是否來自青島?而他到底怎麼到達台灣的?果然有張敏之校長這個人嗎?他的回憶竟在述說的過程中不斷的自我解構,虛設,朦朧搖擺於話語之中。

《逆旅》處理身世問題,但,除了父系過往,郝譽翔自己也同樣面對尋求生命答案的問題。為何我是父親的女兒?為何那片黃土地與我有關?因而,另一部分相關的描寫,當可注意到書中關於浪遊兩岸、行旅中國的部份。這些旅程,讓書裡的父親、女兒,徹底顯露他們探求生命解答的過程裡,大惑不解或終於放下的心路歷程。

如同〈島與島〉寫到第一次進入山東的感受:「這片貧乏的黃土地除此之外竟完全無法引起你的任何想像,於是你開始感覺到好餓好餓,彷彿呼吸時都氧氣不足……。」這似乎不再是鍾理和的原鄉夢,而是外省第二代的探親之旅,終於必須踏上那塊土地,尋求情感上的彌補或了斷。

在原書初版的「後記」裡,郝譽翔為這本書的「本事」提供了說明,試圖再次印證父親是山東流亡學生與白色恐怖受難者的史實。而她之所以書寫,乃是不願意這段歷史被遺忘:

他們不但被畢生信仰的政權所放逐,又被台灣這塊島嶼所放逐,然後在本土論述越來越強勢的今天,歷史就預備這樣子悄悄地把他們遺忘了。

對此,我倒想起政黨再次輪替後,重新要修改中學課程綱要的大人先生們,當他們提高文言文比例、修改歷史教科書內容的同時,倒是可以去看看,他們又是否在意這些白色恐怖史?固非本土論述特別強勢使然。郝譽翔十年前寫作《逆旅》時,大概不會料想到台灣社會對於歷史記憶,也是這樣一種另類的「逆旅」,每個統治者都要去找回鞏固統治正當性的歷史,於是都在刻意的逆寫歷史、捏塑歷史。

我們該有更多像《逆旅》那樣充滿激情的家族史,但那並不是為了重建君父的城邦,或營壘,而是多族群、多性/別、多階級的各種民間歷史敘事,甚至是個人的敘事。這將讓我們體認到,身為一個台灣人,真正必須謙卑面對歷史,但也必須包容多樣的歷史。



四、以待來茲:構築一座女性的城邦

我一直不想去界定這部作品的體裁,是小說集?或是小說加散文集?但依書寫的形態言,這些作品應寫於很不同的脈絡下,風格各異,恐非作者刻意結構的一部作品。然而,就如同把這部作品視為自傳、半自傳或全然虛構,這都並非最要緊的問題,重要的是,郝譽翔藉由書寫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時代、世代,也看到個人如何面對親人與成長這件事。

因此,我覺得尚有一個《逆旅》中的閱讀關鍵,無法不提。

父親,當然是書裡的主角,女兒命運的發動者。但母親呢?我認為,書裡對母親的描寫還稍嫌不足;甚且,還未必有足夠的同情。〈情人們〉這篇文章,用女兒與母親的對話,來討論父親的情人們,格外詼諧有趣:「我常懷疑母親可能不是一個女人,她是上帝的惡作劇,在女人的身體裡面錯置男人的靈魂。」而父親愛的可是女人啊!

不過,我當然也好奇,就像剛好也在二○○○年出版《漫遊者》,另一位書寫外省父系史的朱天心,她的筆下鮮少看到台籍母系史的描摹。女性的城邦何在?又是何模樣?郝譽翔的台籍母親,將會被她如何描述?是書裡,那個聯合自己母親(外婆),一起故意講台語排擠外省父親那樣的人嗎?據聞郝譽翔剛剛擁有台灣女兒,未來她若續寫台灣母親,誠然值得期待。

二○一○.十.十三寫於紅毛(新豐)

(本文作者為清華大學台文所副教授)

 

──本文為郝譽翔《逆旅》經典版評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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