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夏天,我陪父親回山東老家,青島酷熱高溫,逼近四十度。那一趟炎夏之旅,便是這本《逆旅》的由來。但雖然說是我「陪」父親,其實不是,他自己一人獨來獨往慣了,根本不需要人陪,而是我自告奮勇要跟。那時,距離一九八七年解嚴開放探親,也才不過四年而已,蒙在大陸上的神秘面紗尚未褪去,兩岸之間的隔閡與隔絕,實非今日所能想像。當我知道父親要回老家,便一直嚷著要跟,那真的如同書中所寫,是抱著參加暑期戰鬥營的好奇心態返鄉。然而回去了,才曉得原來不是這麼一回事。原初的追尋新奇刺激,到後來,卻變成了說不出的驚詫、愕然和悵惘,在歷經了這趟啟蒙之旅後,我這才知道,歷史太大,而個人太小,開始敬畏於生命的厚度與重量。當然,我也得要感謝我的父親。我跟著他,果然成了多餘的累贅,在開放之初,他已回過老家一趟,而這一次,他早就另有圖謀,我後來才恍然大悟。於是回老家住沒兩天,父親便藉口說要辦事,便上青島去了,只留下我獨自面對一屋子陌生的親戚,而他們說的山東土話,我幾乎一個字都聽不懂。他這一走就是十多天,音訊全無。我們老家在平度縣官庄鄉南坦坡村,從村子裡得要騎上半個小時的腳踏車,才能到官庄鄉,然後坐公車到平度縣城,再轉搭長途客運到青島,清晨天還沒有亮就出門,直到傍晚才能抵達目的地。就在這樣一個偏遠到彷彿與世隔絕的農村,小小的,只有幾十戶,我獨自住了近乎整個夏天。所以,我至今始終都還不能忘懷那一片遼闊的黃土地、高粱青紗帳、筆直的白楊樹,以及老家親戚們的臉孔。我忘不了我的姑姑,她年輕時是村中數一數二的大美人,後來生了八個孩子,還身披英雄母親的綵帶,接受共產黨表揚。我也忘不了我的姑丈,他的皺紋深深鐫刻在額頭上,活像是從張藝謀《紅高粱》裡走出來的人物。還有我的表姊和表哥們,以及我的小表妹小英,那時的她還不到二十歲,從未出過農村,後來卻陪我遊遍了整個山東,成為村子裡閱歷最豐富的人。據說,在後來的好幾年中,她都還有滿肚子的旅遊故事可對村子裡的人講。她真正成了班雅明所謂的「說故事的人」。然而我們結伴旅行時,我表妹卻不總是愉快的,她經常埋怨怎麼不管走到哪裡,都是在看廟?上餐館吃飯,也不如回家坐在板凳上,吃發黃的饃饃再配一碟韭菜來得自在。她的生命在老家的黃土地上長了根。透過她,我也彷彿看到了命運的另一種可能,假如在一九四九那年,我的父親沒有離開山東,那麼,我可能就是她了──在鄉下長大,熬過幾次饑荒,小學沒能讀完就輟學,平日的工作是種田,後來村子附近設了工廠,就偶爾跑去打打零工,但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因為那工廠始終處在一種岌岌可危的狀態;而在白日閒暇時,或許也會幻想起一段美麗的愛情,但心中卻很清楚,最後的結局就是嫁給隔壁村年齡相近的男孩,必定也是種田的──在一望無際的高粱環抱之下,一個年輕女孩的選擇不會太多。命運來到這裡,便有了分岔的可能。如果如果,久而久之,我居然也覺得自己就是她了,每天吃饃饃,睡在炕上,我還特別喜愛老家饃饃帶著一股酸勁的滋味。然而唯一和她們不一樣的,足以清楚標誌我的外來身分的,竟是洗澡這一回事。農村沒有廁所,也沒有浴室,表哥表嫂把自己的房間讓給我睡,當我第一次提出洗澡的要求時,他們面面相覷,支吾了老半天。「這個嘛,洗澡……」表嫂呢喃著。看她疑惑的表情,似乎是一件距離生活非常遙遠的事。表哥表嫂跑到屋外,兩人嘰嘰咕咕商量好久,才終於拿著一個臉盆和紅色的熱水瓶,放在房間的泥土地上。我把房門關好,把熱水倒進盆裡,一縷白色的熱氣裊裊升起,飄散入黑夜,而房中只有天花板垂下來一盞小小的黃色燈泡,光線黯淡,我連手中拿的是沐浴乳、還是洗髮精都搞不清楚,就著那一點少得可憐的水,我不僅洗了澡,還一併洗了頭髮。我每天都要洗頭洗澡,成了村子裡的新聞。後來,我才知道,那水竟是從支部書記家買來的,一瓶一毛錢。全村只有支部書記家才有專門燒水的鍋爐,想要熱水,就得上那兒去買。但村民買水是為了泡茶,只有我是為了要洗澡,這讓支部書記的女兒很驚訝。她的年紀和我一般大,每當到了晚上七、八點,眼看著,又該是我洗澡的時間到了,她就會跑到我家門前,問我:「今天洗澡不?」然後她便興沖沖地跑回家,幫我打水過來,等我洗完澡,走出房門,她還等在院子裡,就是想看我會不會換了一個模樣?老家的村子很小,雞犬相聞,是一個沒有隱私的地方。我的衣服和姑姑、表妹、表嫂的全晾在一塊兒,曬在院子裡的一條細繩上。我的明顯和她們的不一樣。村裡的女人經常聚在我的內衣褲底下,一邊研究撫摸,一邊讚歎起來說:「台灣的果然是又漂亮,質料又好。」後來,姑姑告訴我,附近的工廠設有洗澡間,每星期三傍晚開放一次。姑姑太老了,不想洗,要表妹帶我去,村子裡其他女孩知道了,也嚷著要跟,一群人便組成了自行車隊,從村子浩浩蕩蕩出發,騎到工廠至少也要花半個小時以上。我們騎過黃昏的田埂,兩旁都是一望無際的綠色田地,涼風嘩啦啦的掀起裙子,就像一朵朵盛開的花。工廠門口聚著一些人在抽菸,看到我們就笑,說:「那個台灣人又來洗澡了。」那是一間開放式的大澡堂,沒有燈,在黃昏幽暗的光線中,女孩們摸索著脫下衣服,赤條條站在一排蓮蓬頭的水柱下。我們這才發覺,原來不管是台灣、或是大陸,是農民、還是支部書記的女兒,其實長得也沒有什麼兩樣。大家都發出了吃吃的笑,那笑聲混合著水聲,引起驚人的嗡嗡迴響。等洗完了澡,我們一群人又整裝待發,騎車穿過工廠的大門,穿過紅色的落日和長長的田埂,等回到村子時,雙腳早已沾滿了路上揚起的沙,好像剛才全都白洗了一場。如今回想起來,這些畫面都還歷歷在目,但屈指算算,距離我上次回大陸山東老家,也已經悠悠二十年過去了哪,我再也不曾回去。父親逝世之後,我更是從此斷了與老家的聯繫,然而,在這一段期間中,卻也正是大陸農村面臨翻天覆地改變的時刻。聽說,沿海農村的人全都跑光了,跑到城市裡去打工。所以每當我行走在上海、或是北京時,看到蹲踞在紅磚道兩旁的民工,我都不禁想起老家的表哥和表嫂們,他們現在到底是在哪裡呢?是否也正徘徊在一座陌生城市的街頭?但在二十年前,據我所知,離鄉打工的念頭卻從來沒有來到他們的腦海中。我回去那一年,村子裡正逢乾旱,農民又買到假農藥,一年種地的辛苦全都付諸於流水。我原本以為,我會如同詩歌中所描寫的,在老家看到一派悠然閒適的田園之樂,但沒有,一點也沒有,天災和人禍是農民的宿命,現實面的殘酷簡直令人不忍逼視,尤其是在資訊封閉的鄉下。對於我的表哥和表嫂而言,除了眼前這一塊乾枯的田地,和小小的村子之外,他們最遠的腳步就是到平度縣城,肚子餓了,便買兩根油條,站在路邊啃完就是,除此之外,他們哪裡也去不了。青島,遙遠得就像是外國一樣,他們連想都不敢去想。我回老家的一個多月中,村子裡就發生三次喝農藥自殺的事件。一對夫妻為了五十塊人民幣,大吵一架,結果妻子喝了農藥,命是救回來了,但醫藥費卻花了一千多塊。「真傻。」姑姑嘖嘖地說。但除了發傻之外,對於困窘的現實,村民們也拿不出其他的辦法。田地既無可指望,他們只好到村子附近的工廠去打工。如今回想起來,那很可能就是大陸老百姓由農轉工的濫觴。支部書記的女兒在工廠當秘書,我和表妹去找她玩耍,看她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張桌子前面,有模有樣,但其實什麼事情都沒有。那間工廠空空蕩蕩的,看不見什麼工人,而下午時分的太陽,斜斜照進廠房,油然生出一股死寂和蕭條。「工廠賠錢,發不出薪水。」支部書記的女兒一邊修指甲,一邊嘆氣,埋怨說上級主管發了個命令,要每個員工捐獻兩百塊,好幫助工廠度過難關。我聽了很稀奇,居然有這種事?沒薪水可領還要倒貼錢,那幹麼來上班?但後來,我才發覺這一點也不稀奇。村子裡的男人白天種地,到了晚上八點,他們就會提著一盞盞燈籠,挨家挨戶去敲門,召喚著大家到另一家更遠些的工廠去上夜班。他們同樣是半年沒有拿到工資了,但卻還是照常上工,因為只要去,就有一絲領到錢的希望。每天晚上,當咚咚咚的敲門聲一響,我就看見表哥窸窸窣窣穿上襯衫,跟著其他的男人出門,一長串的燈籠,便逐漸消失在黑夜籠罩的大地上。等到第二天早上,表哥回來時,一雙眼睛都是紅的,補眠一下,他又得趕緊爬起床種田。我搖搖頭說,這樣實在太辛苦了,還不如離開農村,去城裡打工吧。我還很認真的幫表妹想生計,建議她去青島的路邊擺個攤子,賣涼水。他們聽了,卻淨是一臉無奈的笑,說他們沒有城市的戶籍,根本就去不了,所以我說的,盡是一些不切實際的餿主意。但如今他們卻真的全跑到城市去了。城市果然有那麼好嗎?我這才知道自己當年有多麼的天真,以為城市就是一個流著奶與蜜的天堂。於是再回過頭來看這本《逆旅》,悵惘之餘,還有更多的感慨與眷戀,我彷彿又看到了二十歲出頭的自己,背著小小的行囊,遊走在那片大地之上,卻渾然不知自己正站在一個時間的轉捩點上,而那不但是我個人生命旅程的轉捩點,更是一個大歷史的轉捩點──從此以後,中國的農村,便無可抵擋地被捲入商業化與現代化的浪潮,於是那樣純真的年代的我,以及大陸,都儼然不再存在了,只能於此書的文字中去尋找。
──本文為郝譽翔《逆旅》經典版新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