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就科幻來判

　　閱讀《噬夢人》，讀者印象最深刻的，或許就是那長篇累頁的偽維基百科吧，在自創的專有名詞下，煞有其事地編造出種種科學發展歷史的存在，可謂是此書最叫人驚艷之處。而這些註腳，其趣味程度，有時甚遠壓過正在進行的故事。

　　然而，除去了這些過度精密的細部設定，整本小說的大時空觀，卻是異常的二十一世紀。一般的科幻小說，(以我個人淺薄的觀感來論)常以極度高科技的未來生活──比如被機器人所侍寵的舒服生活、外型彷若多個飛碟和高塔結合在一起的未來都會──用一眼就可常覺的整體概況(外觀、大社會的不同)，造就了與現代時空的強烈區隔。但伊格言卻反其道而行，以日常生活的細節入手，A片被夢境體驗給置換、晶片蟲替代了證件的存在、生物模特兒令傳統的塑膠模特兒面臨消毀的命運。

　　但這些手段，並不能來營造出確切的未來感。在他的廿三世紀，地景和政權並沒有太大的改動，魚市場還存在(這實在令人匪夷所思)，飯店的裝潢也沒啥變化，A片的劇情模式和現在差不多，人們仍常以「風花雪月」的文藝腔來描繪心靈感受。引用的電影、詩詞、音樂，如《英倫情人》、木匠兄妹、顧城和夏宇，無一不是當代的，彷彿這兩百年內，藝術領域未有發展。(其實不然，他曾在許多詞條虛構了大量文本，做了非常有意思的假想發展，可是這些作品卻不容於小說情節，好像只能見於註解內。)(話說我個人認為，這種藉假想未來對當代的緬懷，竟有種時間錯置的鄉愁。)更別提慣常以「好像古典時代的…….」來作為形容描繪的手法，更是自曝其短。

　　在閱讀小說的時候，會產生種錯覺，好像只有在大量的名詞解釋的時候，才較有兩百年後的時間感，其餘時刻，特別是人物探索自我內心、述說男女關係的抒情場面，似乎被某種東西延遲了，異常地現在。

　　更讓我非常驚訝的是，伊格言大量繁瑣地解釋在這個未來社會裡，耗費了多大的心力去建立辨別人類與生化人的測驗系統的發展史。但到了最後仍沒有解釋，為何用以替代勞動人力，有著出廠標號的生化人，會產生一個解放組織，並自體演化成更像人的生化人。(不過我也猜測過此可能是刻意的留白)

　　在我看來，伊格言根本尚未具備架設出一個完整的未來世界的嫻熟能力，部份的設定詳盡到干擾閱讀的地步，卻缺乏基本的大架構，部份時候卻會讓人困惑說這是發生在同個時間的故事嗎？坦白說，我不覺得《噬夢人》擔當得起「一部終結所有小說的小說」這種美名，這不單指因執行問題造成的時間落差毛病。而是其科幻成就之高度，仍無法在固有類型的場域持有突出地位，且整體的表現仍是微觀、內縮的。但倘若將此書當作伊格言以科幻為形式所建構的展示場，小說內部談論的種種命題，卻也值得思考。

噬夢人

　　《噬夢人》的故事，敘述一個名為K的蒼白角色，他隱瞞自己生化人身分，位居國家安全總署技術標準局局長的雙面人。不同一般生化人是以「夢境植入」取代人類需要多年教化養成的身分認同，他似乎沒有(即便是被植入的)童年，過去一片空白。對於同胞，他雖然以間諜方式送出情報給生解（生化人解放組織），卻也研發出成功率100%的水蛭試驗法，成為雙方的背叛者，而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的心理。

　　從諸多細節，敏銳點的讀者很快就能明白，K既不是人類，也不是生化人，而是第三種人。而他的誕生和追尋，又與一個秘密流傳的生化AV女優紀錄片，前女友Eurydice和其母，名為M的聯絡中間人，種種過去就秘密埋在他生命周遭的一切，從一次內部清查，連成一張環環相扣的密網。

　　《噬夢人》外表看似舊有命題的「什麼是人」，但與其說衡量著人類與生化人的差距，我倒覺得，它有意思的點不如放在「人的標準」。在水蛭試驗法之前的夢境分析，是藉由對於夢境中種種情節氣氛所傳遞的幽默、感傷、歡快等等情感的領會能力，分辨受測者是人還是生化人。也因此，具備某種標準以上的情感認知者，才有資格被稱為人。值得注意的是，其基準並不是零，而是如同成績般的及格，而生化人以生理上來講，和人類的差距不大，之所以不被視為人，主要是因為其情感淡薄的緣故。

　　然而，測驗中的情感，都是可被認可的情感。但在書中，也有許多情節(及註解)，提到受一般人憎誤、不願承認的醜陋情感，卻同樣亦是人的表現。某位(虛構的)調查希特勒雙胞胎生育計畫的科學家，更曾有希特勒的作為，也是具有文明的人類的作為這種驚人之語。

　　儘管如此，小說的辨證焦點，不是放在惡，而是記憶與夢。小說內佈滿了大量的心理／夢境分析(有時人物固執於夢境的程度，甚至到了歇斯底里的荒謬程度)，佛洛伊德、拉岡等人的名字掛在種種計畫上頭，甚至整本小說的名字，也有個「夢」字。K，可謂是自我、記憶、夢境這些東西的實驗體，他被觀看，不僅在書外，亦在書內。而在小說後半佔據相當地位的「鏡像階段」，指的是人在幼時「自我」形成的過程。種種記憶，是需要「自我」這一條鍊子，串束起來才有意義的。但從書名「噬」的意象來看，這一切卻波動著破碎的、崩解的、殘缺不全的悲劇感，一如夢境的敘事，是那樣支離破碎，卻好像都有著深層的內裡意義。

　　儘管伊格言試圖以科幻、間諜、推理等類型詞彙，做為讀者理解小說的線索，但K的尋根故事，卻是封閉的，彷彿關卡式的前進。我們不太能領受得到間諜小說的刺激和危機、推理小說的謎團，與其說K是偵探與當事者的化身，不如說他是個察覺到自己是實驗體的實驗體，循著早就布下的蛛絲馬跡，去聆聽那殘酷卻不得不回首直視的真相。而故事一開始，就透過巨大莫名的畸形生物，渲染出透明冷漠的末世感。那像是某種隱喻，述說著在美麗與殘酷間，並存的冷冽與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