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他坐在更衣室的長板凳,撫平襯衫的蘇格蘭花格紋,試著讓紋路平行。下襬整齊塞入卡其色的西裝褲,格紋又紛亂了。他穿上有氣墊設計、耐走耐磨的休閒皮鞋,推想著,一天天衰老的太陽,更懂得纏擾敏感皮膚,因此打開一格方型小置物鐵櫃,拿出一頂漁夫帽。他也擔憂,悶熱的秋末午後,一個不耐煩,就會吆喝幾批結黨的陣雨,於是又打開另一格長型的鐵櫃,勾出一把手工製造的高級雨陽傘,掛在左小臂。他順勢展開左手心,算數平擺的螺絲帽接合片。這幾片中央空心的圓鐵片,大小不一,不到十片,距離需求的數量,還有點遙遠。他將它們放回褲袋,結上領帶,從最大尺寸的置物鐵櫃裡,卸下西裝,再套上快要一百九十公分的衣架子。這個男人走出更衣室,經過臨時辦公室,但早就沒有管理員向他收費,或是檢查住戶證。他再檢視一遍書桌上的那尾魚。那是一尾用保麗龍磨出來的魚,躺在世界地圖上,滑著熱帶海洋洄游魚類特有的流線身型,雜交了公孔雀羽毛的顏色。泛著紫色、綠色、藍色的快乾噴漆,一朵一團勾勒出全身魚鱗。這尾精雕細琢的保麗龍魚,從社區資源回收集放處撿回來的時候,就已經失去尾鰭,原本一翻轉就可以靠近死亡的魚白肚,也不見了。連同那些容易被風吹走的白魚心、白魚胃、白魚腸、白魚膘,全都被狠狠咬走。魚頭也被咬了大半邊,陷成一凹窟窿,裡頭盡是米飯顆粒大小的保麗龍。第一眼看到這尾魚,他想著,究竟是社區裡的哪一隻虎紋貓,搶不到好心的貓食,才決定張嘴去品嚐。
這次,他一走出更衣室,又遇上那位最資深的老清潔隊員,正在用掃帚集中防滑階梯的落葉。他退一步,想要回到更衣室,但老清潔隊員搖起掃帚頭,落葉全都向他招手。
「你在更衣室多久?」這不是老清潔隊員第一次提出這個問題。
「有一段時間了……」
老清潔隊員又提出一個問過很多次的問題,「你住在哪?」
他像老貓移開臉,露出少許厭煩,回答一個最近已經牢記的社區信箱住址。
「有沒有向管委會提出申請?」
他看一眼游泳池,只是一轉眼,池底就沉澱出一整個夏天的灰塵飛泥。他的微笑多了羞澀,又轉開臉,假借另一邊的竹林,搖晃回答,「還沒有……等確定要住進更衣室,就會去申請登記。」
社區游泳池興建之初,在更衣室後邊栽植了一排竹林。這些被烘乾成黃色,又閃爍著透明漆光亮的竹林,到現在,已經長得過分茂密,風一來就磨牙,彼此嫌棄。這片造景竹林的另外一邊,是社區的室內健身房,裡頭配備了專業健身中心的所有器材,不過他一次都沒有進去使用。七級的強烈地震之後,健身房安好,但室外游泳池就留不住水了。社區管委會找了當初的建商施工單位,也找來社區裡最懂滲水問題的防漏專家,都查不出這個二十五公尺長、八個水道的大水槽,究竟是哪裡滲水,也不知道水流到地底的哪裡。一整座游泳池的水,放滿之後,慢一些,三到五天就被空氣裡快要渴死的野馬水牛喝乾;快一點,睡一個晚上,幾噸的水就被月光掏空,裸露著失去水折射的粉彩馬賽克瓷磚。幾個夏天的修補,游泳池始終鬧著彆扭,不願意留住水。管委會也只好決議,暫停開放游泳池。
就是在這期間,他走下乾涸的游泳池,這邊踩一塊磚,那邊摳摳縫隙的填灌劑,開始長時間窩在更衣室。夏天幾個連續無雨的熱夜,他點一卷蚊香驅蟲,把雙門冰箱的包裝箱,拆成一張紙床,直接就睡在游泳池底部。
先發現他的人,就是這位經常重複打掃同一個防滑階梯的老清潔隊員。老清潔隊員不是社區巡邏隊,沒有追問他是誰,待在更衣室做什麼,只是把有個中年男人使用游泳池更衣室的事,順口告知一位在社區自學學院擔任講師的管委會委員。講師委員也沒有第一時間前往探視,在一次陪女兒散步捉昆蟲時,碰巧遇上了他。當時,他正在社區側門圍牆邊的資源回收集放處,停停飛飛,在不同的分類垃圾桶之間,轉成一隻想要產卵的果蠅,但不知想要尋找什麼寄生物。
講師委員覺得他有點面熟,也有點生疏,但看他穿著整潔,依舊禮貌詢問,「請問,你是不是經常使用更衣室的那位先生?」
他點點頭,下巴梳理整齊的一小撮山羊鬍,也跟著向下叮了鎖骨心。
「我是社區管委會的委員……你是社區的住戶?」
他站得挺挺,背誦出另一個已經牢記的社區信箱住址。
這個高級社區的住戶太多,也很重個人隱私,講師委員只是遲疑一會,立即又開口詢問,「先生在更衣室做什麼呢?」
他低落面額,不敢看講師委員和依偎著的小女兒,只是埋頭啄食被整理乾淨的回收舊物,支支吾吾,「……做研究。」
「什麼樣的研究?」
「什麼都做一些。」
「為什麼?」
「因為……我是博士。」
這樣表白身分,兩個耳垂都浮浮發紅。他馬上又被集放處角落的一個水族箱吸走目光。微風這時抬起手,托著他的臀部緩緩坐落。他撥開已經遠離海岸的白沙,挖出埋葬在裡頭的一片扇貝貝殼,拂拭上頭已經死去很久的珊瑚礁細骨,靜靜觸摸那些輻射開來的紋路。
講師委員的小女兒,兩眼好奇,「那是什麼?」
「可以是……魚的尾巴。我想可以吧。」
小女兒這時高高舉起手中的昆蟲箱,「這個是你做的嗎?」
博士專注看著那塑料的透明箱,裡頭裝了一隻蝴蝶。蝴蝶的黑頭是一顆烘焙過的咖啡豆,身體用人造皮革綑綁出來,兩根觸鬚是剖半折斷的竹牙籤,翅膀是用牛仔布料剪出四葉幸福草的葉子形狀,再黏出乘風的力氣。蝴蝶沒有腳,站不住,只好在昆蟲箱裡一直拍動翅膀,不時撞上透明塑料,發出回答。
「不是,如果是我……至少會幫牠做一對腳。」
之後,博士住在更衣室、做重要研究的消息,很快就在這個城市都心的大型別墅社區傳遞開來。遇上富裕的別墅社區居民,博士經常是羞澀而有禮貌的,他們也認為博士不是流浪漢,管委會也就默許他在更衣室進行研究,沒有張貼任何公告,只是口耳相傳,請大家盡量不要打擾博士的研究工作。為了回應社區居民不多打擾的善意,博士每一次經過游泳池的公共廁所,都會再一次用清水把一頭捲髮分出邊線,梳理成完美的西裝頭,然後戴上那一天選中的帽子。
這個早晨,博士戴上遮陽的漁夫帽,把雨傘拐成第三條腿,點成蜻蜓的尾巴,慢慢走向社區的資源回收集放處。幾個分類箱緊靠牆垣,外頭就是市中心的主要幹道,隨著博士越來越靠近,別墅社區外的車流引擎、便利商店流出來的音樂,還有公車開啟的閥門氣動,都爬上高高的社區圍牆。不同重量的聲音翻過近四公尺高的圍牆,偷渡穿過通了電的流刺鐵網,瞬間就被兩百二的電壓撫摸酥軟,也被磨去尖銳。最後滾進博士耳洞的,已經是有點柔潤的玻璃珠。
「博士,你好。」聲音是三角形的。
說話的人是那位講師委員的小女兒。她梳了高高的馬尾,抹了厚厚的髮膠,在後腦勺束成黑鐵打的燈罩,一樣拎著同一個昆蟲養殖箱,啊的一聲,露出驚訝,「他們說,如果博士打領帶,穿上西裝,就不可以打擾。博士穿這樣,一定在找重要的東西。」
「沒關係……」博士點點頭,那小小撮、捲捲的山羊鬍,出現羞澀的弧度,拉彎他的腰,「妳有什麼事?」
小女孩拎高透明箱子,一些些驕傲與竊喜,「我又抓到這隻螽斯。」
螽斯圓滾滾的身體,是黃銅的燈泡感電底座。兩根長長的後腳,有刺,是社區花園剪下來的塑膠玫瑰花的枝梗。四隻前腳也是塑膠的刺梗。應該是同一個燈泡的破玻璃,貼出兩片紅色的翅膀。博士靠近觀察,螽斯開始梳理那對黏在底座尖端的頭鬚。
小女孩端著下巴,一臉推測,「牠的觸鬚,是小黑掉下來的毛。」
博士支支吾吾,「應該是的……做得很像……應該就是螽斯。」
小女孩雙手叉腰,「可是,我已經養了很多天,都沒有聽見牠唱歌。就是書裡頭寫的,唧唧唧。」
博士趕緊解釋,「這隻螽斯不是我做的。」
「我知道,如果是博士做的,一定會唧唧叫。我把螽斯放在草皮上,牠就是不想叫。」
「社區鋪了很多真的草皮,也種了很多假的韓國草皮,還有很多塑膠做的玫瑰花、牡丹花、桂花……我知道,那些爬在別墅牆壁上的紫藤,是真的。不過,每一棟別墅門口兩棵很粗的大王椰子樹,一棵是真的,另一棵是用橡膠模造的……可是也都長得一樣高……」
小女孩愣著聽著,黑白清透的眼珠,不知道這一段想要解釋的說法。博士趕緊改口說,「我想,這隻螽斯……可能還不習慣。」
「我房間的塑膠聖誕紅,是真的,我每天都澆水。」
「這樣很好……那隻蝴蝶,還好嗎?」
「博士幫牠做了四隻腳,蝴蝶就可以站了。我養在房間,牠就一直停在聖誕紅的葉子上,不太想飛了。不過,牠不用吃東西,也可以活。」
「可以活……這樣很好。」博士的視線,也停在一片沉默的葉子上。
小女孩突然發問,「博士,你是不是神經病?」
博士先是發愣,然後難得開心笑了,「可能是吧。」
「那你就不是了?」
「為什麼?」
「小黑說,神經病不會說自己有病。」
「是嗎,小黑說的……有病,這樣也很好。」
「生病不好。」小女孩又主導了談話,「博士,今天要找什麼?」
博士有點羞怯,也開始急躁了。他從褲袋握出那一小把的中央空心的圓薄接合片,攤開給小女孩看,「想找這個。」
小女孩上前觸摸了其中一個接合片。她柔軟的指心皮膚,壓過空心洞,在博士手心印了有溫度的泥。
「博士,這些是什麼?」
「……魚的鱗片。」
「鱗片啊,找到了嗎?」
博士轉身探看資源回收集放處。牆角的鐵器鋁罐分類箱,完全是空的。塑膠分類箱裡,有幾根被鋸斷的塑膠榕樹樹幹,估計是長得太茂盛,干擾了散步步道,才被修剪鋸斷。廢紙分類箱裡,有幾個原裝液晶電視、熱水機、冷氣、冰箱、微波爐、奶瓶殺菌器的紙箱,工整地綑綁出一個社區的新入住戶。又有人搬到社區了。博士想像著這個新搬遷的家庭,一對夫妻和一個小嬰兒吧。他走上前,查看貼在紙箱子上的快遞送達住址,在心底反覆背誦,牢牢記下了這個住址。
小女孩又出聲打擾,「有找到嗎?」
「沒有……應該不容易再找到。」
「這種鐵片,到社區外面,應該就可以買到了,對不對?」
一旁的圍牆,等博士看一眼,就突然長高許多。至少三公尺高的牆面,像三色夾層蛋糕,顏色由下往上,深中淺,每一層之間的奶油,凝固成接縫水泥。那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敲下通電流刺鐵網,再用空心磚堆砌加高的結果。防止外人小偷輕易進入的電壓,把越來越衰弱的陽光,留在流刺網之間。看久了,那些也染上微量電流的空氣,發出讓眼睛酥麻的閃光。
「那……硬幣可以嗎?」小女孩從側背的淑女小方包抓出一個零錢袋,撿出古銅的一元硬幣,「這是我的零用錢,可以先借給你,當作魚的鱗片。」
博士收起接合片,接過一小把不到十枚的硬幣,在手心飄移成星座。他紅著臉,以微笑謝謝小女孩的好意。
社區的空氣這時候開始不耐煩,天空閃個神,倒出一鼻頭灰,厚的烏雲也撲上臉頰。往游泳池洄游的路上,博士左手右手不停掂量硬幣與接合片的重量,幾乎沒有差距幾公克。他走進更衣室,脫下漁夫帽,卸下西裝,拉鬆領帶結,準備要收納時,打開的置物櫃提醒了小女孩要他記得還回硬幣的叮嚀。不是其他面額的硬幣,或是紙鈔,就是要這幾個五元硬幣。博士把它們都撒在小辦公桌上。兩種魚鱗片,一類是鎳,一類是鐵,都是圓形,都在桌面滾動,環遊平面的世界,分別躺平在不同的國度,卻又折射出相似的日光燈色澤。它們最大的差別是,空心與否。一枚空心接合片,撞上在那尾癱在北美洲保麗龍魚。受傷的魚一被驚嚇,那片已經鑲嵌在尾部的扇貝貝殼,啪磕,和南美洲整個大陸塊擊掌,但沒能激起地圖海洋裡的任何一滴水。滾得最遠的一枚五圓硬幣,不願意待在這張舊辦公書桌,一路滾到世界的邊陲,掉到更衣室的地面。博士撿起硬幣,知道接合片與硬幣都可以當作魚鱗。就像當初,那片扇貝貝殼一碰到魚尾,保麗龍的勾嘴就不停開合,搶氣呼吸。他拉開抽屜,拿出準備好的一截小家電避免漏電的接地線,一個空的膠水罐,一個打火機,一個從電腦主機剝下來的晶片板,推想魚內臟的結構,依這個想像把它們植入空洞洞的魚肚。這條原本只有保麗龍的魚,因此有了魚腸魚胃,和用來控制浮升潛水的魚膘,還多了心與肺。接下來,博士決定用接合片與硬幣交錯穿插,以保持重心平衡,再用熱熔膠沾黏出鱗身,把魚腹從兩旁包裹起來,沒有貼出腹鰭。最後,再剪下一片乳白的滑鼠墊,為這尾魚留下一條淨身的白肚。
如果魚不願意活,或是不願意活太久,翻個身,露出白肚,至少還能像一尾真正的魚那樣死去。
博士的初衷設想,這尾魚懂得。當他用滑鼠墊撫摸魚肚的巨大缺洞,魚呼吸的鰓蓋就裂開撐開了。他感覺欣慰,這尾魚不像蝴蝶自戀,被抓到了,才知道就算一隻不懂累的蝴蝶,也不可能永遠飛在風頭;這尾魚也不會學螽斯,只是沒有替牠在前腳脛黏上聽器,怎麼也不磨翅膀,還鬧彆扭跳出更衣室。可是,魚頭的窟窿,一直沒有找到吸引這尾魚的回收廢材。
之後一整個星期,博士天天都從置物櫃裡拎西裝,打上領帶,用清水分流出學者紳士的頭髮側分線。不管這天有沒有惡風,是不是遇上愛哭雨,全都依在一張撿來的海灘椅,讀著一本被撕去書封面的《野性的思維》,等在垃圾分類箱的牆角。從DVD光盤、音箱喇叭的磁鐵、鹼性電池,熊玩偶的填充棉絮,到各式各樣被社區居民整理到資源集放處的回收垃圾,博士都願意嘗試。負責登記居民進出次數與外出停留時間長短的大門管理員,把別在制服領口一輩子的塑料與烙鐵勳章,丟入一般回收箱。他說,那是孫子送的玩具,褒揚他當他的玩伴,但孫子已經去世太久,是應該要丟了的東西。在大門管理員頻頻回頭探看的善意微笑下,博士只能害羞翻出這枚綜合材質的勳章。講師委員的妻子,也特意走到垃圾集放處,落下一個白鐵髮髻,在博士面前,丟入鐵器分類箱。那原本是小女兒的十八歲禮物,是社區一位再生設計師用廢鐵打製的。她與小女兒討論之後,小女兒說自己不一定會長大到十八歲,可以先丟棄,沒關係。
博士聽完,不得不撿起這個沒有絲毫損壞的鐵器回收物。
講師委員妻子的鞋跟聲,慢慢消失在散步步道,拉出步道兩旁的水泥花圃。新移植的人工草皮在花圃裡長成不健康的皮膚,一窪窪的破洞是水澆淋過的凹槽。在那黃土坑裡,也種了松樹與塑膠松樹。有些松樹有塑膠的重綠,有些塑膠松樹則被長年的雨水洗出鮮嫩的碧綠。一道強勁的地風吹入花園的水泥空心磚,搖動輕的重的松樹,搖出樹枝、樹葉、塑膠樹枝、塑膠樹葉,四種不同質地的窸窣。不管是松樹還是塑膠松樹,太陽移動照耀的時候,樹影也都緩慢爬著。每一天,幾乎都是一樣的。那些色澤有層次的針葉,每一天,都會被幾陣風搖斷,裂落少許。接下來,這一地落葉,就會引來那位最資深的老清潔隊員。
博士專注磨擦那個輕薄的白鐵髮髻,想著魚頭的窟窿大小。老清潔隊員真的提來了一畚箕的松樹落葉──有些會一直脆綠下去,有些會永遠留住乾黃。博士看著他,想著,如果只是落葉,應該就能毫不考慮從分類垃圾桶裡撿起來,但不能確定這些落葉,保麗龍魚是否願意接受,最後又能否塞入魚頭,填補那個傷口凹洞。
「我聽大家說了……我只是一個清潔隊員,沒有什麼值得回收的垃圾,可以丟掉的東西,也都是我撿來的,幫不上博士,真的不好意思。」
博士猛地搖頭,羞赧燒紅整張臉。遲到的一陣風尾巴,勾起不少畚箕裡的落葉,吹入漩渦,在空氣裡飛轉盤升,也把老清潔隊員的目光吹上圍牆的流刺鐵網,緊緊被電流黏住。羞愧則黏在博士臉頰,任風怎麼吹,也無法冰鎮冷卻。不知多久後,另一陣從社區外頭來的爬牆風,才吹落在電網上突然快速死去一些的老清潔隊員。
老清潔隊員一醒神過來,看見博士,又回到那個許久以前的第一次相遇,提出一樣的老問題,「你待在更衣室有多久了?」
「有一段時間了……」有話可以說出口,讓博士的羞赧少了一些。
「有沒有提出申請?」
「還沒有……還沒有真的住進更衣室。真的住進去之前,一定會去提出申請的……」
老清潔隊員看看掃帚和畚箕裡已經減少的落葉,好像想起什麼,又順口問說,「……你住在哪?」
博士的手被髮髻刺了一下。這一疼痛,他忘了上一個已經牢記的社區住址。廢紙分類箱裡頭,現在只有真正的廢紙。他也想不起來上回綑綁在小家電外裝紙箱上的新遷入戶的住址。博士轉身就走,像玩具兵踢正步,跨上水泥散步彎道。輕薄的微風吹動他的影子,陸續碰撞地面上的一些影子。先是松樹落成幾隻開始生氣的刺蝟,再來是塑膠榕樹燙炸了的無數山本頭。等風也疲倦了,博士已經拐彎進入紫藤蓋起來的甬道,撞倒那些勉強穿過藤蔓枝葉的光線,踩爛滿地破碎的光花。博士喘著,調整氣息,再多跨走一步,就是社區的進出中廳。大門管理員與幾位社區巡守隊員,都點頭微笑注視著他,但沒有人多說一句。博士放棄深呼吸,用臉汗拈起幾根掉落的黑絲,梳埋出頭髮分線,埋下半張臉,一直走到管理室對面的信件收發室。
除了入門口,收發室的其他牆面,都是空心磚大小的不鏽鋼鏡面郵件信箱。從門口往裡頭看,向內的尖椎形狀牆面,不停向前延伸過去。每一回經過,博士始終覺得這個收發室,更像銀行保險櫃室,越往裡頭走,牆面就越向前延伸,彷彿可以沒有盡頭安裝出新遷入的社區住戶。這些尺規量出來的方型不鏽鋼信箱,長寬一致,比魚鱗更加整齊,砌滿銀亮的牆面。少數信箱空白著,在等人,其餘的,都貼上一張打印住戶姓名和地址的壓克力板。收發室地址沒有寫出區、鄰、里、路、段、號,只需要分辨是社區裡的哪一區、哪一棟或者哪一層。然而,如同博士沒有忘記的,沒有哪一塊磚、哪一片魚鱗、哪一格信箱上,有可以插入鑰匙的孔洞。他再次撫摸這尾方格紋的巨大鱗身,敲敲信箱,每一格都是實心的悶,沒有空心的迴音。寄到別墅社區的信件,最後都有被送達到收件人手中。這點從每一天的紙類分類垃圾桶,就可以知道,所有的社區住戶都拆開了自己的郵件,但收發室的信箱就是打不開,博士用指尖插入只能螞蟻進出的間格縫隙,也無法扳開任何一片收發郵件包裹的鱗。博士覆誦著一格格的住址,試著記住一些跳躍的區棟樓層,但卻無法確定,過去在廢紙分類箱翻出來的快遞單、限時信、雙掛號、牛皮紙包裹上的住址,是不是都在這面銀色的魚鱗牆面。
「博士先生,」身後傳來收發室管理員陌生但溫和的詢問,「你住在哪?」
小撮的山羊鬍在發抖,勒得過緊的領帶,也歪歪滑斜。博士看見倒映在信箱表面的人影,反射出不鏽鋼硬度的羞愧,光滑的魚鱗,讓嘴說溜了一直想要藏好的話,「我忘記住址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的……」
「沒關係,那個老清潔隊員,也常常忘記要回宿舍睡覺,就算記得回來,也常忘記他自己的床位……」
博士覺得尷尬,又試著補充,「很多事,一不小心就忘了。」
「是啊,不過也不用擔心,我知道博士經常待在游泳池的更衣室,如果有你的信件包裹,我都會先送到更衣室的。我也聽大家說了,等博士申請住進更衣室,我再幫博士選一個信箱……」
博士離開收發室,沒有記住哪一個信箱上的住址。
一身頹喪的西裝,被風推著走,回到更衣室。他坐在平面世界的這頭,那尾保麗龍魚躺在世界版圖的天外頭。魚已經插了貝殼尾巴,又用接合片、五元硬幣和滑鼠墊,黏縫肚身,包裹安裝的內臟。可是牠通身乾燥,沒有一絲需要水的渴望。博士拿出內裡口袋的玩具勳章,別在魚頭,一粒保麗龍都不願意掉落,接著又拿出那把白鐵髮髻,爬梳魚頭,魚依然死硬朗朗。他一洩氣,白魚肚染灰,硬幣就發霧,接合片也生出鏽色,幾隻餓瘦的米蟲,誤保麗龍粒子當成白米,硬是把魚頭窟窿咬得更大。
博士開始覺得這尾魚,怎麼會如此醜陋。
突然,更衣室外頭傳來一聲尖銳的孩童高喊,「博士,你在嗎?」
是那位講師委員的小女兒。博士還沒有想到出聲回應,小女孩的右腳已經跨入更衣室。一看見她握著的藍色膠帶,博士忍不住一團莫名的怒火。
「你們能不能不要幫我?」
小女孩的左腳被博士顫慄的咬牙嚇阻,晾在門檻外,眼白紅出血絲。她轉身逃開,那卷被大量使用過的藍色膠帶,掉落地板,滾到抬起全世界的桌底。博士的怒氣被羞愧壓抑下來。他撿起藍色膠帶,食指插入內環的中央空洞,第一次開口詢問這尾魚的意見。
(全文約15000字,請參閱311期《聯合文學)
──本文刊載於《聯合文學》2010年9月號
◎作者簡介
高翊峰
曾編輯《FHM》、分別擔任《COSMOPOLITAN》、《GQ》雜誌的副總編輯,2008前往北京擔任《MAXIM》雜誌中國版的編輯總監。編劇曾獲金鐘獎最佳迷你影集編劇獎。文學創作獲林榮三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等,出版有《家,這個牢籠》、《肉身蛾》、《傷疤引子》、《奔馳在美麗的光裡》、《一公克的憂傷》。目前專職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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