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特區】

第一次聽聞田沁鑫這個名字，是因她導的一齣戲《生死場》，那是一次很特別的觀戲經驗。她運用意念與圖像，凸顯女人從「身孕」到「分娩」的過程，以此連接到兩性生死觀本質上的差異，直接導致女性一生的苦難；而身為女性導演，在她的戲劇生涯中，對女性角色的著墨，一直有著她獨樹一幟的見解，而她與女作家之間，更有著莫名的緣分，就連她的人生，也因透過戲劇而得以抒懷。

無論是《斷腕》裡的縱馬橫戈的述律平，還是《生活秀》裡的任勞任怨的姐姐來雙揚與機巧世故的妹妹來雙媛，或是《1699．桃花扇》裡儼如法國沙龍女主人的秦淮名妓李香君，或是隱於《紅玫瑰與白玫瑰》身後，偷偷端詳張愛玲這位歷盡滄桑卻仍凌氣逼人的她自己；都有著冷眼看待千夫指的自信與從容。

而初見本人，她一身黑色長袖唐裝，留著一頭小男孩似的短髮，氣質清爽，神色安然自若，不像劇場導演，反倒像在混沌濁世裡的隱士！她在旅館房內周遊了好幾圈以後，這才張羅完備她所需的一切──招待訪客的點心與飲品；方坐定下來，她已面露出靦腆的微笑，手足無措地像是初次上台，一開口卻完全逆轉之前的印象，從一隻躡手躡腳不願驚擾任何人的貓咪，搖身一變為目光炯炯的豹子，她條理分明地與我談起了她所改編的張愛玲。 



張愛玲與中國都市化演變


彭：您改編自文學為戲劇的作品中，有一部是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有什麼特別原因使您選擇此作家，您選擇的角度為何？文學與戲劇改編之間，觀點有何不同？您將此戲當作是一部如同《生死場》的實驗意味濃厚的戲劇呢？還是商業大戲？

田：對於這個問題，我還是得說，我很慚愧，戲劇之神很眷顧我！我為我的後知後覺慚愧。我總覺得我與文學與這些女作家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不是出自：「我要改編張愛玲！我要改編蕭紅！」

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被改編成戲劇，出自我同情一個女投資方。最開始她跟台灣的皇冠買了這本書的版權，她來找我，但我當時沒有時間，因為正在做《1699．桃花扇》這齣戲以及電視劇《生死橋》；再加上我覺得張愛玲是一個很細緻、很清高的女作家，她有一張照片是眼睛斜睨著，如果在真實生活裡她坐在我對面，她又這麼會寫字，我會有壓力，沒法和她成為朋友！既無法對話，我就無法改編她的作品，所以第一次我拒絕了。

後來投資方又陸續做了三年，請了國內知名的導演，但賠了人民幣六十萬還是沒成！她又哭著回來找我，說三年版權將至，賠錢還是沒做成，我看她可憐，我又真是有時間了！1992年時，內地有張愛玲熱！我也買了一套她的全集，但看了覺得一般，也看不下去；後來又看了關錦鵬與林奕華的電影《紅玫瑰與白玫瑰》，感覺像個文藝大悶片。後來這戲的編劇羅大軍說：「妳還是把它給導了吧！」這才認真地看完《紅玫瑰與白玫瑰》。

蕭紅的《生死場》是她二十四歲的作品，《紅玫瑰與白玫瑰》也是張愛玲二十四歲的作品。所以這兩位女作家二十四歲時的作品與我之間不知道有什麼樣的緣分？後來在排練場，我會放一張她的照片與一杯紅酒，好像她還存在著，但我總覺得她並不太滿意我吧？而她的氣場真的很大！到現在還魂魄不散。天安門廣場前的「中國國家大劇院」開張時選定的第一個戲就是張愛玲的這部《紅玫瑰與白玫瑰》，她真是很成功的女作家！其實中國共產黨不是很買張愛玲的帳的！但是《紅玫瑰與白玫瑰》是由中國國家話劇院製作，「中國國家大劇院」開張的第一個戲。

她很不一般，她是個明星作家，身後也是。而且張愛玲有一句話：「我很恨都市，因為它很萬惡！但我又不得不愛它，因為她是都市本身。」因中國雖地大物博但可耕地很少，只有少數的沿海地區、長江以南與內陸開放的地區才可見到城市，本質上是以土地為基礎的文化，也就是說蕭紅筆下的那種以「農村」為主的城市，而做為這樣的土地文化國家，城市的發展與演變有一定的過程。1999年做《生死場》的時候有很多人看，到了2008年時，張愛玲已經熱得不得了了！在「中國國家大劇院」首輪演出就有一千七百多萬的票房。在香港也爆滿！文化中心三樓只有在馬戲時才開放，但在演出《紅玫瑰與白玫瑰》時也開放了！因為她的作品很都市化，所以，由此可見，張愛玲的成功代表中國越來越都市化，也代表中國都市化演變的進程。

改編兩位女作家的作品都並非我所願，而是因為某一種契機。可見文學也有守護的神靈的吧！就像戲劇似的。



一部讓張愛玲笑起來的戲
 

彭：《紅玫瑰與白玫瑰》、《趙氏孤兒》與《狂飆》三部文學改編戲，在文學與戲劇改編之間，觀點又有何不同？

田：我選題材。《斷腕》、《趙氏孤兒》與《狂飆》是我的主動選擇。《紅玫瑰與白玫瑰》則是我的被迫選擇。（笑）《紅玫瑰與白玫瑰》在我改編的過程中，有了新發現。我很喜歡楊德昌先生的戲《一一》，在這部戲中我們可看到社會是由一個個家庭組成的，人體則是由細胞組成的。細胞如果出問題了，身體就壞了！如果家庭有問題，社會也有問題了。而張愛玲受歐美小說的影響很大，在敘事上是由第三人佟振保講起，他很簡短地談及他的生平，看起來是一個女性的觀點紅玫瑰與白玫瑰，事實上是從一個全然男性的角度來談他的初戀、留學英國、第一次性經驗，情慾的被點燃到偷情，然後在社會的眼光以及母親的眼淚加上上海至今是一個家庭觀念保守的社會下，他娶了一個符合母親要求的女子白玫瑰，但他的情慾被點燃過啊！所以他跟白玫瑰在一起很乏味，而他又不是很主動的，等待白玫瑰點燃，但白玫瑰也是等待佟振保點燃，她只好跟小裁縫偷情，後來佟嫖妓並且再次遇到了那個他想要擁有的女人紅玫瑰，這女人傻呼呼地對他說：「即便是吃了點苦，卻還是要去愛的！」佟哭得很傷心，回想到過去的種種，男人很少只為一個女人守一生，但也因與舊情人相遇而使心靈得以平復。

而我改編的時候就取自佟振保與紅玫瑰分手後呈現的分裂狀態，一半是決絕，一半是不捨。後來我這個戲就是紅玫瑰、白玫瑰、佟振保兩人飾一角，像歐美戲，不悶、荒誕，讓觀眾一直笑，而《南方周末》就以〈一個能讓張愛玲笑起來的戲〉來評價它。一反大家對張愛玲的認識，因為我認為張愛玲這個故事很可笑，佟振保很可笑，上海一批女記者很吹捧它，在人物的處理與編排上很先鋒大膽，但內容上卻很上海。為什麼一個身為北京人的我能夠拍出上海味，大概是因為我很誠實。

──本文刊載於《聯合文學》2010年9月號

◎受訪導演簡介
田沁鑫
中國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畢業。中國國家話劇院導演。戲劇作品有《斷腕》、《驛站桃花》、《狂飆》、《趙氏孤兒》、《生死場》、崑曲《1699．桃花扇》、《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允為中國當代最具實力和影響力的新銳導演。

◎本文作者簡介
彭怡平
台大歷史系畢業，巴黎索爾本第一大學電影電視系博士候選人。《風雅堂》藝術總監。出版多本攝影文學專書並且多次應邀舉辦攝影個展。法國里昂第十五屆「亞洲藝術節」與巴黎Hautefeuille攝影藝廊舉辦攝影個展，也是巴黎國際專業攝影藝廊Hautefeuille旗下長駐藝術家。1995法文短篇創作劇本《Marianne的櫥櫃》得到法國Esec電影學院最佳短片劇本獎。攝影文學集《巴黎．夜．爵士》榮獲法國在台協會2002年度藝術家獎金贊助。影像創作《她的故事》獲法國Marie Claire讚譽為2006-2007年度最佳報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