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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格言◎[熱門女優系列] 無限哀愁:Eros引退‧最終回──摘自《噬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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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19年12月2日。晚間9時25分。V鎮。夜間市集。
  藏身於巷弄之間的老式小型夜間市集。傍晚才下過大雨,然而地面的濕跡已然消失。空氣中飄散著薄荷般的涼意。然而或許也是因為先前的大雨,儘管人影雜沓,人潮卻稱不上擁擠。市集裡瀰漫著某種閒散疏懶的氣息。
  K與Eurydice刻意稍稍分開了些距離,相距數步走入市集之內。攤位上的黃光照明與一旁商店的各色店招錯落交織在黑暗之間。他們走過幾處小吃攤、一處賣橡皮人偶小玩具的攤位(K還裝模作樣買了兩個玩偶,一個是米老鼠,另一個是不知名的大象寶寶)、一處女性內衣與飾品的小攤(戴著大耳環的刺青女老闆正忙著與一旁的朋友聊天,還自拍起來)、一處日本料理店(生意冷清)、一處擺了三台電動遊戲機與兩台夾娃娃機的窄小店面(只有一對情侶在玩夾娃娃機),而後拐進一條小巷。
  小巷位於夜間市集中段。鄰近處還排著個台灣米粉湯的小攤。一個滿臉鬍渣的男人大約是在等餐,無聊地盯著一旁的小型顯示器螢幕直看。白色店招的冷光打在他浮腫的臉上。擺放小菜的玻璃櫃後,另一個男人穿著圍裙忙著料理食材。有個也穿著圍裙、作牛仔吊帶褲裝扮(然而看得出身材曼妙)的少女站在攤位前攬客。她提起嗓門招呼著漫步經過的K:「米粉湯,米粉湯好吃又便宜哦!……」
  小巷一側其實是一處已然打烊的傳統市場。或許是承襲古典時代的格局,攤位與攤位之間並無明顯區隔。頂上層層疊疊雜亂架著大片鐵皮屋頂。腥羶的氣味。鐵鏽的氣味。食物、餿水與菜葉敗壞腐爛的氣味。雨水窸窸窣窣的滴響。走道上的燈光多數都熄滅了,僅僅留下兩盞昏暗的白色日光燈。透過屋頂的縫隙,不知來自何處的光將地板微微敷亮了……
  「明月旅社」便在小巷深處。那其實是一棟五層樓高的舊公寓。門廊旁,污損的燈箱招牌缺了一角,內裡的電線與燈管像是死去機械人的筋脈一般彼此纏繞糾結著。而眼前,門廊正中是一扇玻璃大門;年深日久,那玻璃呈現某種霧濛濛的黃褐色,像是被煙燻過一般。
  K與Eurydice一前一後推開旅社的玻璃大門。

  小小的空間。櫃臺。會客處。滿是灰色鏽斑的金屬骨骼支架著玻璃板,黑色小几挨擠著一張陳舊的紅皮沙發。那椅背邊緣皆已磨損起毛,像是不健康的皮膚上微小的白色細屑或瘢塊。在靠近椅面處甚至有幾個小小的裂縫與開口。擦傷或裂傷一般,尚未痊癒的開口綻出白色縫線與內裡暗黃色的棉絮。
  而櫃臺桌面底部的貼皮也已然損壞剝落,露出一大塊污漬般的木質纖維。破口邊緣,塵垢積累,幾乎像是年深日久,塵垢的顏色反而替代了真正的顏色一般……
  櫃臺上,一個古典時代樣式的檯燈靜默站立著。綠色的玻璃瓶裡插著一朵半萎的玫瑰。
  一切都是古典時代的陳舊樣式。天花板上的吸頂燈呼吸著無色的光霧。櫃臺後的狹窄空間裡則是一個人也沒有。
  K走上前去按了按櫃臺上的響鈴。
  而後又按了一次。
  約十數秒後,走道盡頭出現了一個女人。
  女人一邊喊著「歡迎光臨、抱歉讓您久等了」之類的客套話,一邊快步來到櫃臺旁。她走進櫃臺,拿出了一本住宿登記簿,按開了檯燈。「兩位想要住宿?休息?」她倉促地問。
  「休息。」K說:「不過……現在這種時段你們還提供休息嗎?」
  「可以的,沒問題……」女人微笑。這是個東方女人,看來五十多歲年紀;黃褐色皮膚,一頭花白的鬈髮,微胖的身形包裹在一件黑白相間的短袖洋裝裡。那洋裝的材質、剪裁與版型都極其普通,看來便像是在小巷外夜間市集中所販售的廉價品。她的手腕上尚且戴著一個玉手鐲。白底,血色雲彩,表面質地細密的霧,像是某種在時光中老去衰頹的物事一般。
  K注意到,女人甚至還穿著拖鞋。她臉泛油光,幾綹髮絲黏在額頭上。她有著一對浮腫的眼皮,抬頭紋和魚尾紋都很深。空間的暗影下,她的眼神似乎有些黯淡。
  「你們價錢怎麼算?」
  「休息的話是55點,」女人熟練地說:「時間是三個小時。如果有需要的話還可以再加時延長……」
  「可以指定房間嗎?」
  「當然。」女人一臉職業化的疲倦笑容。「只要有空房,我們盡力配合。所以……您需要什麼樣的房間?面向後側嗎?後側是更安靜些……」
  K打斷她:「我們要309號房。」
  女人的笑容消失了。「我們沒有這間房。」女人顯然有些驚訝:「三樓只有8間房。到308號房為止。呃,我想還是請您告訴我您的需求……」
  「我們要309號房。」K重複。「309號房。我們只要這一間。其他的都不要。」
  「您確定要309號房嗎?」像是突然換上了另一副面具,女人眼神中的黯淡突然消失了。陳舊的光霧中,她面容嚴肅,洞黑的瞳眸藏匿在眉睫的暗影之中。K注意到她瞥了K身後的Eurydice 一眼。「方便讓我讀一下兩位的晶片蟲嗎?或者,其他的身份識別文件?……」
  「這……」K遞上名片:「我們現在只有這個。」
  女人接過名片,端詳了好一會,皺了皺眉。「先生,您還有其他可供我參考的文件嗎?光是名片我們很難讓您check in。」她將名片遞還給K:「也許,相關於您如何知道我們明月旅社……」
  「還有這個。」Eurydice緊接著在K身旁遞出全像地圖。
  女人初始還有些困惑,但她立刻就微笑起來。「好的,」她將全像地圖遞還:「關於全景,我自己也很在意。……兩位請跟我來吧。」
  一行三人走過一條較之前方櫃臺會客處更為昏暗的廊道,直通公寓後方,開了後門。「內部樓梯目前暫不開放,」女人解釋:「……得麻煩你們走這裡了。」
  這是一塊類似天井的畸零空地,四周建築皆是如同明月旅社一般的四、五層樓的舊公寓。相隔如此距離,夜間市集的喧鬧已然完全消失。迫近的建築將黑色的天空框定在頭頂上方有限的空間之中。極細微的、鉛筆刷淡的建築剪影凝定在對側公寓的老牆上。
  抬頭仰望,在靠近市集的一側,光塵依舊淡淡地飄浮在塵世之上,在半空中。
  女人爬上一道鐵梯。K與Eurydice緊跟在後。
  步履在寂靜中空咚空咚地迴響著。
  步履中止於三樓。女人停下,取出鑰匙,哐啷哐啷地打開一道鐵門。

  一如預期。旅社的甬道。
  幾盞古典樣式的燈泡。昏昧的光。地面平鋪著有些髒污的灰黑色地毯。兩側隊列著一扇一扇的門,通往各自的房間。像是某種存在著確實質量的凝體一般,霉味、淡淡的消毒藥水味盤據著這窄仄的密閉處所……
  女人領著他們走進甬道。四下寂靜。沒有任何聲音。甚至也聽不見空調的細微氣流。他們經過了幾間標示著305、307、306、308之類的房門,而後來到一扇標示著309的房門前。 
  女人掏出鑰匙,為他們打開電磁鎖。「309號房。」女人將鑰匙交給K。「使用時間是三小時。房內備有茶水、點心;……影像播放器也歡迎您的使用。……退房前10分鐘我們會打電話通知您。若有需要客房服務或有其他問題,請直接拿起話筒,按下橘色直撥鍵;我們會儘快為您服務。……」女人微微欠身:「希望您會喜歡我們的房間。謝謝您。」




  2219年12月2日。夜間9時44分。V鎮。明月旅社309號房。
  一間看來極普通的老舊旅館房間。
  一套衛浴。一張雙人床。一張簡單的書桌。暗橙色的厚地毯吸去了所有的腳步聲。播放器螢幕旁,一座立燈挨著一張小茶几。一個瓷質的印花熱水瓶。廉價的白色塑膠托盤上放著茶包和小包餅乾。
  而影像播放器的控制按鈕和置入口則裝設於遙控器面板上,與其他電燈或音響之類的開關並排在一起。
  相當尋常的擺設。至少初步看來如此。
  K約略巡視一遍,轉身進入浴室,打亮燈光。
  與房內相比,浴室內的設備或許更加老舊些。地板與牆面的磁磚約略手掌大小,米白色,污痕與黴斑黏滯於其上。灰色的洗手檯邊緣有著小小的缺口,檯面上滿是白色刮痕。包裝好的牙膏、牙刷、髮梳、香皂等盥洗用具散落在置物板上。
  K注意到,其中一支牙刷的包裝已被打開。
  他從包裝袋中抽出那支牙刷進行檢視。由刷毛的狀態看來,明顯帶有使用過的痕跡。
  K將燈熄去,離開浴室回到房內。Eurydice正踱步至窗邊,拉開窗簾,稍作觀察。由Eurydice身後,K看見霧濛濛的窗玻璃後正對著隔壁民宅的側窗。僅僅隔著一條防火巷的距離。那側窗之後猶且是一片昏暗,看來同樣為窗簾所遮蔽。
  Eurydice將窗簾拉上。
  環境上似乎並無怪異之處……
  他們隨即展開搜索。
  然而或許也稱不上「搜索」。意料中的是,那在309號房內留下蹤跡的上一任房客並未試圖掩藏些什麼。事實上,他們立刻就在抽屜內一本聖經之下發現了一個白色信封袋。
  一片影碟被收藏於信封袋中。
  K拿起影碟對著光線檢視。他發現影碟透明的表面有著已然褪去顏色的記號痕跡。看來像是用簽字筆寫下的訊息。然而由於顏色極淡,究竟是什麼樣的文字或圖案已然難以辨識……
  K將影碟置入播放器中。




  畫面自昏暗中亮起。
  落地窗。溪澗般流淌著的琴音。舒曼的〈兒時情景〉。……
  (臥房。牛奶般的燦亮天光。如白色海洋般溫暖柔軟的大床。「你好。我叫Eros。」微笑的女孩側了側頭,絲緞般的黑髮散落在她細緻玲瓏的裸肩上。「希望你們會喜歡我……」)
  片頭字幕浮現。

  無限哀愁:Eros引退˙最終回

  Eros。竟是Eros。
  Gödel的生化人女友……
  那摧毀了「維根斯坦專案」的、叛逃的Gödel。K曾親自審訊的Gödel。許多年前,啟動了K雙面間諜生涯的Gödel。
  Gödel的女友Eros。在夢境時代、「夢境娛樂」臨到之前,最後一代的生化人AV女優……
  竟是她主演的A片影碟!……
  不僅於此。K隨即發現,此刻所播放的場景、那訪問的內容,正是紀錄片《最後的女優》所引用的片頭……
 (「你說你叫Eros? Eros不是『愛神』的意思嗎?而且還是個男愛神?」
  「是啊,Eros就是『愛神』哪。……E─R─O─S,Eros。」)

  這非常奇怪。K清楚記得,當初為了辦案,他早已完整查閱檔案、蒐羅了Eros的所有作品,並且一部一部地看過了。也因此,在後來查到那部造假的《最後的女優》紀錄片,且發現該段片頭未曾出現於Eros的任何作品中時,K自然感到事有蹊蹺。而在Eros與Gödel一同落網後,K當然也曾針對此事對兩人進行訊問。Gödel表示對此毫無所悉;而Eros一開始拒絕透露,其後,短短數天之內,她就因為病況急速惡化而陷入昏迷,不久後便過世了……
  《最後的女優》就此成為一個未解的懸疑。
  沒想到竟會在此處再次見到那個神秘的片段。K思索著。這或許暗示著,儘管紀錄片《最後的女優》應是造假無誤,然而其中所引用的A片片段可能並非造假,甚且曾真實存在?
  (「哎哎哎,別騙了啦……像這樣不說實話,可是要被處罰的哦……知道嗎?是會好好地『處罰』你的哦……」
  「我說的就是實話嘛!我真的不知道做愛是什麼滋味呀。……」
  「喂,喂,再扯就不像了啦!快說,你的第一次是什麼時候?」
  「剛剛不是說了,我還沒有過第一次呢。」……)
  (第一次?K想。在「引退˙最終回」中的第一次?這樣的劇情設定也太奇怪了吧。或許,這帶有某種暗示?……)
  然而這並非毛片。它有完整的片頭,以及截至目前為止尚稱精緻的剪接,顯然經過頗具水準的後製。換言之,這是一部貨真價實、似乎曾經過正常商業發行的A片,並非粗糙的半成品。唯一可挑剔之處可能是,某些時刻,畫面似乎存在著某些極細微的不穩定。在此段與紀錄片《最後的女優》重複的訪問片段中,K注意到兩次時間極短的跳閃。畫面經過截斷,而後卻又立刻接回原來的畫面。
  兩次看不出任何意義的跳閃。……

  K與Eurydice繼續檢視這片影碟。在最初的對話結束之後,男人與Eros很快開始了他們的「第一次」。那程序與一般A片並無太大差別。男人首先褪去了女孩的碎花短洋裝。洋裝下,Eros穿著一套可愛的粉紫色蕾絲內衣褲。那內褲在重點部位甚至是鏤空的。這使得Eros的私處肌膚在鏡頭之前若隱若現。K注意到,她的陰毛似乎經過修剪,質感十分細致,像柔軟的髮絲一般服貼著皮膚。……
  在褪下Eros的內衣褲之後,男人調整了自己與Eros之間的位置,將頭埋入她的兩腿之間,開始展現自己的舌上功夫。而Eros則一面推拒,一面輕柔地呻吟著,並不時扭動著她嬌小玲瓏的身軀。
  接下來則是女孩為男人服務的時候了。鏡頭前,Eros羞澀地望著男人的陽具,小心翼翼地伸出舌頭舔了兩下,而後便將它含入口中。她持續吞吐著男人的陽具,並不時親吻舔弄著陰囊。幾分鐘過後,男人便引導Eros躺到床上,而後溫柔地將陽具送入女孩體內……
  然而這劇情的設定畢竟是女孩的「初體驗」。在勃起的陽具插入的那一刻,Eros似乎承受著極大的痛苦。K注意到她微微挪動著身體,本能地閃躲男人的插入。而這男優竟也入戲地安撫著Eros。他不時彎下身體,貼著Eros的耳朵,嘴唇近乎無聲地蠕動著,似乎是在向她呢喃著些安慰的話語。
  而在這段過程中Eros始終蹙緊著眉頭,不發一語。
  K依次小段小段地快轉。直至此段歡愛結束(男人終究還是將精液射在了Eros有著精緻五官的臉上),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之處。
  K皺了皺眉,改變策略,調整拉桿,先大致觀察了整個影片的結構。他發現這A片的性愛場景共有六段,與一般A片相較之下稍多。但這似乎也稱不上太過怪異。而在每段做愛之間,也同樣穿插了些常見的過場片段……

  K自第二段開始繼續檢視。在第二段性愛之中,Eros扮演的是新婚妻子的角色,而男優則是同一人。旁白簡單交代了這中間的故事;大意是說Eros與該男優(他叫做直樹)交往數年之後,修成正果,兩人結為夫妻云云。
  至於真正的大戲──性愛場景──則是在廚房完成的。在第二段的起始處,廚房內,Eros將長髮夾起,幾綹髮絲垂落在她細白的後頸。她穿著一件淡藍色印花圍裙,而圍裙之下則是白T恤、牛仔短褲的尋常居家打扮。她正專心在流理台上料理著食材。
  鏡頭繞著Eros溫柔地愛撫著她玲瓏有致的身段。導演顯然對於Eros短褲下的美腿十分滿意,不斷自Eros後方強調著她的臀腿曲線。
  圍裙的繫帶鬆鬆地圈圍著Eros的後腰。K注意到,Eros緊身的白T恤透出深色內衣扣環處的印痕。
  門鈴響起。女孩暫時放下手邊的工作,雀躍地前去開門。穿著西裝、提著公事包,一身上班族打扮的老公直樹回來了。他們很快地在客廳的沙發上擁吻起來。女孩半推半就著,一邊紅著臉撒嬌說不行啦,做菜才做到一半呢,火還開著很危險;一邊便掙脫了男優的懷抱,跑到廚房裡去了。老公直樹涎著臉跟進廚房,從背後開始摸索捏弄著女孩的胸乳(Eros仰著頭,自齒縫間發出斷續的呻吟),嘴裡唸著哪那麼容易放過你呢;隨即剝下女孩的短褲和內褲,而後便直接在流理台前(Eros踮起腳尖,將臀部翹起)自背後挺進女孩體內……
  看起來似乎也無甚特異之處。K開始懷疑起來。難道他忽略了某些重要的細節?又或者,這兩段性愛本來便只是偽裝,而所有的重要訊息全隱藏在影片的後半段之中?
  然而在第三段性愛之前,解答出現了。

  那其實是第二段與第三段性愛之間的過場。鏡頭步入一間別墅的空房。黑檀木地板,類似第一段性愛中臥房場景的採光。透過大片落地窗,洶湧的白色天光夾帶著綠意像是暴雨般漫淹進室內。
  然而這其實並非臥房。這是一間展覽室。這展覽室顯然比臥房大上許多。或許是單面採光或場地面積太大的緣故,儘管窗外天光燦亮,然而在遠離落地窗的一端,幽暗似乎仍沈澱在空間中。
  有某種暗色系的物質微粒在畫面上懸浮遊走著……
  室內除了一張沙發、一個木製的畫架之外,別無他物。而四面牆上,一幅一幅的畫作像是靜止的昆蟲標本般掛在牆上。
  一個安靜的、凝止的空間。
  而後Eros出現了。沙發上,她戴著黑框眼鏡,穿著襯衫窄裙的標準套裝,雙手交握在腰間,正笑盈盈地對著鏡頭說話。她說,她從以前就對攝影和素描很有興趣,工作之餘持續習畫,也長期在某位著名攝影記者開設的教學工作室學習攝影。這些都是她的作品(鏡頭緩慢繞著展覽室滑行,展示著四面牆上的畫作標本)。Eros還說,這些作品呈現了她自己的慾望與異想,感謝導演與製作人的慷慨,讓她有機會能夠將自己的作品介紹給大家……
  Eros邊說邊站起身來走向沙發旁的畫架。她不知從何處變出了一支指揮棒,同時繼續著口白;約略是說,現在她想向觀眾們介紹的,是她自己最喜歡的一幅作品,花了她很多心思云云……
  K瞪大眼睛,坐起身來。
  Eurydice發出了低聲的驚呼。
  那是一幀攝影作品。一張照片。
  然而,正是K在Eurydice家中,自抽屜底層的信封袋內所搜出的那第二張照片。
  那張K自己年輕時的照片。側面的、呈胎兒屈曲狀的人體。賁起的肌肉與筋脈。青灰色如枯葉般失水的皮膚。腰部以下淹沒在一片暗紅色的、帶有血凍質感的膠質之中……
  那年輕時刻的,K的屍身……
  K立刻取出照片進行比對。沒錯。完全相同的照片。只是此刻,較之K手中約略明信片大小的照片,畫面上的這幀攝影作品尺寸當然是大上了許多。
  然而不僅僅是照片本身的問題。那場景已不再是Eros的獨角戲。在這段奇怪的過場中,突然加入了一個來源不明的畫外音。男聲。那男人先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與Eros閒聊著(無非是身為AV女優,對這份工作的態度與想法;是否曾因此感到困擾或造成某些生活上的不便;有被影迷跟蹤過嗎之類),而後竟也開始與Eros討論起她的作品。Eros也順水推舟,配合著男聲的發問,拿起指揮棒指指點點,解釋起這幅攝影作品的意義……

  (哇,好詭異的風格……這作品的題名是?)
  (它叫「鏡像階段」哦。鏡像階段。Mirror stage。)
  (「鏡像階段」?……聽起來頗令人迷惑。可以為我們解釋一下它的意義嗎?)
  (沒問題啊。這其實是我上個月才完成的新作品呢。……請看這裡。你可以清楚看見它的構圖並不複雜,元素也很有限;主要就是一個背過臉去的、側身的男體。在……)
  (男人的裸體。這呈現了你對男人身體的慾望嗎?身為AV女優,你的……)
  (喂,才不是呢。在這個作品中,我關注的主要是「自我」。嗯,準確點說,是「自我」的毀滅,以及創造……)
  (毀滅與創造?兩個相反的主題?)
  (也不是這麼說啦。嗯……應該說是,表層意義上,毀滅與創造確實是相反的;但在深層意義上,毀滅與創造卻是同一件事。我記得從前看過一些資料,古印度的婆羅門教中,濕婆神所掌管的,正是毀滅與創造之事;它們其實是同一個主題……)
  (那麼「鏡像階段」指的是什麼?)
  (嗯……簡單來說,就是「自我的形成」。這名稱來自古典時代的法國精神分析學者拉岡……)
  (哇!好深奧呀……Eros老師真有學問呢……)
  (討厭,你正經一點啦……總之,拉岡認為,人的「自我」、人對「自我作為一完整個體」的概念,並非與生俱來,而是後天習得的結果。此一學習的過程約略發生在幼兒6~18個月大期間。拉岡將之命名為「鏡像階段」。……)
  (那是什麼意思?似乎很複雜?)
  (哎呀,本來一點也不複雜,也不需要說到這裡,誰叫你問我這些困難的問題,根本都是你害的……)
  (好啦好啦是我不對。你解釋給我聽嘛……)
  (嗯……簡單來說就是,在鏡像階段之前的嬰兒時期,人類其實是沒有「自我」這種概念的。……當小嬰兒餓了便哭,他並不清楚是「我」感到餓了。他只是被某種飢餓的不適感所侵襲。這對他而言,只是一個純粹的負面感官經驗。他當然也不會明白,只要「我」去找點東西來吃,便能夠消解「飢餓」的感覺。總之,感到飢餓而哭泣,只是為了一個單純的、不舒服的感官經驗而哭泣……)
  (所以?)
  (所以,假設接下來他冷了,那也只是另一種負面的感官經驗。……換言之,這時的嬰孩其實只是一個零碎感官印象的集合體。他沒有能力理解這些零碎的感官印象都屬於「我」此一完整個體,因為他根本沒有「我」的概念。當他看見自己的手,他不知道這是「我」的手。當你打他的手,他感到疼痛,但他也並不清楚「因為『我』的手被打了所以痛」;他只是單純地接收到疼痛的感覺。他不知道先前餓了的、現在冷了、痛了的感覺,其實都是同一個身體所得到的感官印象……)
  (所以?)
  (總之拉岡相信,人的「自我」概念並非與生俱來,而是藉由與外界的互動逐漸習得。為什麼與這樣的互動能夠「教導」幼兒產生自我概念?其實說穿了也很簡單:因為外界──主要是其他人──理所當然是將幼兒作為一個整體來對待的。……)
  (……什麼意思?)
  (嗯……舉例來說,當母親看見小嬰孩抓地上的泥土來吃,母親可能會快步跑上前去抱起他,拍打他的手,說:「弟弟!手手髒髒!那個不可以吃噢!」;在這樣的情境中,小嬰孩理所當然地被視為「弟弟」──一個完整的指稱;而「手手髒髒」與拍打手的動作,將會逐漸引導幼兒產生類似「這是『我』的手」、「手屬於『我』」這樣與自我有關的概念。……)
  (啊,是這樣嗎?……)
  (或者,再舉一例:晚上,媽媽正忙著燙衣服,將小嬰孩放在床鋪上;當小嬰孩突然哭了起來時,媽媽可能會指揮一旁的爸爸:「去把弟弟抱來!我來餵他喝奶……」而爸爸也就站起身,將床鋪上的小嬰孩抱起,送至媽媽懷中。這時,將這一切互動看在眼裡的小嬰孩,便可能會朦朧地感受到:先是媽媽將他視為一「完整個體」──所以才會指揮爸爸將「我」抱來;接著,爸爸也將他視為一「完整個體」──所以將「我」抱起,遞給媽媽。……事實上,正是藉由這樣長期與外界的互動,幼兒才能逐漸離開那「零碎感官印象之集合體」的時期,而逐漸意識到自己確實擁有一完整之身體;同時,也逐步形成「自我」的概念……)
  (哦,是這樣啊……那,這與你在作品中迷戀的男體有什麼關係呢?嘿嘿……)
  (哎呀,你真的很討厭耶,就說我的構圖不是那個意思啦……)
  (那你說說看是什麼意思嘛。)
  (好啦。……你先看這裡。這男體的邊界是模糊的。整個男體的下半身都隱沒在暗紅色的怪異膠質之中。而側身的男體也讓人無法看清楚他的臉。沒有具體的臉。……我想說的是,「自我」原本並不存在。它面目模糊、又缺乏穩定的結構;它僅僅來自於周遭的混沌與虛空。而在這樣的狀態之下逐步產生的自我,當然也不可能具有穩定的結構。……事實上,我相信,這幾乎便是人類所有恐懼、慾望與痛苦的根源……)
  (所以裸裎的男體其實就是象徵著「自我」?)
  (嗯,……可以這麼說。……或許該說是「成形中的自我」或「未完成的自我」。更詳細點說,我刻意將男體的表面呈現為一種乾澀而皺縮的質感,正是為了表現自我的毀滅。那是死亡的意象。一種缺乏生命力的、如屍體般的存在。然而在男體周遭,我卻又意圖呈現某種濕黏、某種鹹腥、某種胎盤絨毛般的、血的質感。那是帶有生命力的。那象徵著自我的新生,自我所從來的曖昧、混沌與虛空……)
  (所以?)
  (所以那便是「人」的發生地。「人」的由來。毀滅與創造。死亡與新生。「自我」的慾望與痛苦……)

  奇怪的討論在此結束。佔去了約略6分鐘。
  接下來Eros與畫外音男人又討論了另一幀掛在展覽室牆上的Eros作品。那是一張題名為「異地」(Exotica)的黑白風景照,主題是海灘上一棟碉堡般的水泥廢墟。相較之下,這照片本身看來正常許多。然而由於照片左側似乎渲染著某種極淡的彩度(一種不知來自現場或是後製的赭黃色暈光),由畫面上望去,甚至也無法確認這是否是一張黑白攝影。
  Eros與畫外音男人很浮面地討論了這幀作品。約略談到了這張攝影的取材地、拍攝時間等等。但並未針對作品內涵或題名進行較為深入的交談……
  而在這張照片之後,Eros的「作品介紹時間」也就此結束。在再度感謝了導演和製作單位之後,Eros表示,除了本份的AV女優工作之外,也會在這方面繼續努力;除了攝影之外,希望在未來也能加入導演的行列云云……
  這又佔去了約略3分鐘時間。
  (所以,在這整段過場之中,與Eros交談的畫外音男聲,其實正是本片的導演?K想。……)
  (導演?……)
  309號房中,空氣似乎變得冰冷而稀薄。K的呼吸混濁起來。
  是啊,他怎麼直到現在才注意到呢?那畫外音男聲聽來如此熟悉,似乎正是紀錄片《最後的女優》裡,那始終未曾以真面目示人的面具導演啊……
  K仔細回想。是,似乎確實是那樣的聲音。
  然而他卻又立刻遲疑了起來。那真是面具導演的聲音嗎?
  記憶並不真是那樣清晰的。他又覺得沒把握了……

  K與Eurydice繼續檢視接下來的段落。

  情節顯然是連續的。過場之後,第三段性愛的起始處,導演用幾個場景簡潔地交代了老公直樹與Eros之間幸福的新婚生活。此部份雖只是故事情節敘述,然而依舊可以感受到導演的功力。他先是或快或慢地剪接了幾個夏日海濱的鏡頭。(海邊的蜜月之旅。過度曝光的夢境般亮晃晃的白色沙灘。他們在沙灘上玩起排球來。奔跑中的腿。裙襬與衣角。擺動的肢體所剪取的,光與暗閃逝的片段。夕暉下,Eros將直樹埋入沙中……)而後又調度了幾個海濱景色或物件的空鏡。(飄動的魚旗。沙灘上,海潮的緩慢步行。被浪花與泡沫舔舐過的足印。兩人輕輕勾著的、在開闊的空間中擺盪的手。一大一小、兩雙靜置的藍色拖鞋……)最後再將鏡頭帶至兩人的臉。(逆光。逆光之偏移。髮絲跟隨著風的氣流,像是觸手一般撫摸著Eros的臉頰。畫面沐浴在一種玫瑰色的微光中……)
  然而這般的恬靜美好顯然並不長久。(鏡頭轉入內景。)某日,人妻Eros獨自在家時,一對提著公事包、保險業務員模樣的男女前來按鈴拜訪,說是擔任義工,正為某慈善機構進行勸募。由於這一男一女看來十分正派,談吐也客氣優雅,善良單純的Eros不疑有他,便開門邀請入內。意外的是,進門之後,這對男女隨即露出猙獰面貌,將門反鎖,將Eros推倒在沙發上,開始對她上下其手。
  Eros極力反抗(這時女業務員的假髮突然在激烈的拉扯中掉了下來;觀眾這才發現原來那其實是個上了濃妝、一臉獐頭鼠目的禿頭男人。這男人尚且搞笑地在假髮被扯掉時伸手護住光溜溜泛青的頭頂,作出驚慌而茫然的表情),然而反抗未果,終究在暴力的威脅之下遭到性侵。過程尚且被用微型攝影機拍下。完事之後,兩名歹徒帶著猥褻的笑容揚長而去,同時警告Eros不得報案,否則該段性愛影片將立刻被散播出去……
  劇情急轉直下。原本幸福的新婚生活就此陷入悽慘的境地。Eros害怕影片外流,遂守口如瓶,不敢聲張。然而被侵犯的恐懼卻夜夜齧咬著她的靈魂。老公直樹儘管發現妻子情緒有異,卻也問不出所以然來。這使他們夫妻之間的性生活蒙上一層陰影……
  然而殘酷的命運並不會輕易放過Eros。相隔數日,兩名歹徒再次來訪。同樣以手中持有之性愛錄影作為要脅;這次他們將Eros拖到床上,剝光衣物,綁起她的手腳,拿出跳跳草等情趣道具狠狠地玩弄了她。
  一開始Eros尚且痛苦地掙扎著。然而數分鐘後,她的上身卻似乎不由自主地輕微抽搐起來,臉上表情也由痛苦轉為歡快。
  此時歹徒將綁縛於Eros手腕、腳踝處的紅色細帶卸下。Eros則舒展了四肢,不停扭動,兀自沈浸在跳跳草所帶來的感官歡愉之中。禿頭的歹徒低下身來,開始嘖嘖有聲地用舌頭舔弄Eros的陰部;而另一名身材較為高瘦的歹徒則淫笑著挨近她耳邊:「太太,太太……」
  Eros沒有回應。然而歹徒當然不會輕易罷手。「太太……」他猥褻地說:「太太,你是不是……感覺很不錯呢?……
  「太太……」歹徒一面伸手搓揉Eros的乳房,一面輕聲細語:「你是不是……快要到了呢……不要忍耐,不需要忍耐啊……」
  像是要回應歹徒的要求一般,Eros的呻吟愈加紊亂而狂野了。「太太……」在舔舐了Eros細緻如骨瓷的耳廓之後,高瘦的歹徒繼續耳語:「……這裡,除了我之外……還有別人,也在看著你啊。而我,卻也並不是你的丈夫……你不會……感到羞恥嗎……」
  除了喘息與呻吟之外,Eros始終沒有任何回答。K注意到,幾乎就像是在一瞬間,她的胸口與額角便滲出了無數細密的汗珠。而在以舌尖玩弄了Eros左右兩枚勃立的乳頭之後,高瘦的歹徒再度起身,俯向Eros頰側,繼續向她呢喃耳語:「太太……有那麼多、那麼多人在看著啊……你覺得,如果你的丈夫直樹,……看到你這麼享受……他會……作何感想呢?……
  「你說呢?……」歹徒說:「你怎麼會……這麼舒服呢……回答我啊,太太……」
  然而Eros顯然也不再有機會理會這些口頭上的揶揄了。她高潮了。她雙頰陀紅,頸項與胸口泛出淡粉紅色的細微班點。她的身軀陷入了劇烈的痙攣。她的呻吟聲先是忽然拔尖,而後又像是重物沉陷入質地稠軟的油液中一般,隱沒入某種無聲的、嘶啞的喘息之中……
  此段性愛便以Eros的高潮作為結束。K注意到,在這第四段性愛之中,並沒有男優陽具的實際插入。
  初步看來,此一部份似乎並無奇怪之處。
  K調整播放器,重新作了檢視。然而沒有任何新發現……

  影片接著進入第四段與第五段性愛之間的過場。此段過場明顯是第五段的前置作業。Eros遭到連續強暴,又自覺對不起老公直樹(她畢竟仍在歹徒的玩弄之下享受到了肉體的歡愉),承受極大精神壓力。心情低落之餘,只能向牧師尋求告解。而在牧師的引導之下,Eros也漸漸學會了透過祈禱與上帝進行溝通,求得心靈的平靜……
  緊接著進入第五段。
  此段顯然有個反差極大的開場。鏡頭首先帶至一小教堂。Eros一身素白洋裝,單獨跪在聖壇前祈禱。她時而雙手交握作祈求狀,時而手捧聖經,虔誠翻讀。她的手指或者按覆於封面之上,或者輕輕翻動著紙頁。落葉般的薄脆聲響中,她蒼白的嘴唇無聲地開闔著。她清澈的眼睛隱藏在睫毛的暗影之下,時而睜開,時而閉上。
  由側面看去,那睫毛似乎顫動著某種濕潤的、細碎的光亮。
  四下無人。光的帷幕自高處落下,在風中微微掀動著。巨大的十字架前,空氣中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光的存在處寂靜地翻騰起落……
  撞擊。遠處傳來沉重的撞擊。像是在這封閉的空間中突然開了一扇門、一道破口。畫面邊緣,裂隙亮起,又暗下了。
  有人。有人進入了教堂。
  然而Eros仍繼續著她虔誠的祈禱。
  滯重的腳步聲持續著。來者似乎僅有一人。
  是那位高瘦的歹徒。他穿著一襲神父的黑色法袍。畫面被一種夜霧般的黑暗籠罩著。在這樣的光度下,他的表情隱沒在霧的粒子所造成的距離感之後。然而K注意到,藉由來自不明方向的微光,似乎可以看見他嘴角與法令紋處的細微牽動……

  「等一下。」Eurydice忽然按住K的手。「等一下。你看。不是,倒回去一點點。再一點點。對。這裡。……
  「你看。」Eurydice說:「那本聖經。」
  是方才Eros手捧聖經的畫面。特寫。闔上的聖經與Eros的手。
  靜止的畫面中,黑色的聖經封面清楚呈現。
  竟與方才放在旅社抽屜中、夾藏著影碟的那本聖經一模一樣……
  K且注意到,這特寫畫面的質感似乎與前後影片有所不同。說不上來是光度或是解析度的差異,那構成此一畫面的無數像素明顯醞釀著某種特殊的流動感……
  「現在再往後一點。……」Eurydice說:「……對。這裡。」
  畫面凝結於聖經翻開的書頁版面之上。
  一雙手。左手捧著聖經,而右手則拈住一張紙頁正欲翻過。
  畫面粒子仍維持著它相異於前後段落的流動感。
  Eurydice起身,自抽屜中取出聖經:「內頁的部份……」
  版型相同。字體相同。唯一可能有所不同的部份是,手中這本聖經的紙頁看來較黃,而影碟中的聖經紙頁偏白。但這也可能僅是光線或播放器的色差而已……
  「幾第頁?……」K調整播放器,框定紙頁,而後放大。「我想我們也應該比對一下相同頁數的部份……」粗礪的像素粒子佔滿了畫面,像是透過某種昆蟲複眼或魚鱗構造的透鏡觀看一般。「……437、438……」
  K翻開手中聖經。437頁。
  那是新約。〈詩篇〉。
  然而,那不是聖經。
  或者說,K手中,437頁的內容,確實是聖經的一部份。然而翻過437頁,緊接著的頁碼卻標示著「5628」、「5629」、「5630」,直至「5634」。內容也明顯並非聖經經文。而再往下翻,接連著的頁碼則又回復為「439」。也就是說,原先的438頁消失了,為「5628」等七頁所取代。
   當然,整本聖經僅約略兩千頁之譜。理論上是不可能存在有五千多頁的頁碼的……
  K依序檢視其內容。於437頁最末尾處,標示著「詩篇:第八篇」的小節,經文如下:
   我觀看
   祢指頭所造的天,
   並祢所陳設的
   月亮星宿,
   便說,人算什麼,祢竟顧念他?
   世人算什麼,祢竟眷顧他?
   祢叫他比天使
   微小一點,
   並賜他榮耀尊貴為冠冕……

  然而翻到隔鄰的5628頁,詩篇突然被截斷。同樣密密麻麻的文字,同樣的字體,紙頁上所訴說的,卻是另一段顯然與聖經毫無關聯的故事……
  那是M的故事。
  M的祕密。時至今日,K仍難以忘懷,當時在明月旅社狹小潮濕的309號房中,與M的祕密初次相遇時所感受到的震撼。……
  不,不是震撼,不盡然……,那像是……或許,有些類同於,在那野地中的廢屋裡,K「誕生」之時,突然領悟自己是個被遺棄的生化人的那一刻……
  又或者,像是在那次關鍵審訊的最後,面對情緒失控的Gödel,面對Gödel突如其來的狂暴,作為一位掌有絕對支配權的審訊者,K居然喪失知覺的一瞬。那在記憶中懸宕著的,如利器,如鋒芒,如光或某種幽暗的量體一般,既鈍重又輕盈的某些什麼……

──本文節錄自伊格言《噬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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