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很喜歡簡媜的散文，從《下午茶》開始，清麗的文筆理智但飽含情感，耐人尋味、反覆閱讀也不厭倦，我驚豔於她的文章所散發的卓然獨立的氣息，感覺應該是個註定孤高的女子，但是《紅嬰仔》卻顛覆了我對這個作者所有的想像，這是一本多麼溫柔的書，在其間，我看見一個女人如何放下事業、放下過往所有的對女權、對獨立自主、對單身的自由的堅持，也看見一個女人面對新生命的柔情與許多無措，藉著描述育兒的過程，帶出了對愛情與親情綿長的追思與記憶，還有那許多關於生命的習俗與儀式，這些溫軟的文章曾經是不知所措的過往的我救贖，而如今，卻又總是勾起我那個難以言說的、傷痛的回憶。

曾經以為，再怎麼疼痛的傷口，結痂了以後就會痊癒、新生的皮膚將光滑得彷彿未曾被撕裂，但是人的情感卻無法像肉眼可見的傷口那樣不留痕跡地復原，總有那麼些不經意的時刻、那麼些突如其來的氣味、那麼些無意的溫柔撫觸，會讓人不由自主地墜入回憶漩渦，又或者，會有一些粗魯的詰問、言不及義的招呼、莫不關己的冷淡、自以為是的安慰，讓某個創口再度迸裂，痛得難以呼吸。

將時間拉回到某年冬天，彼時，新婚未久的我，甫至台北工作，正在努力適應不太習慣的生活步調和不親切的氣候、同時面臨生活的重大抉擇之際，意外的，我懷孕了。

一開始得知消息的時候，其實困擾與不安多過於喜悅歡愉，因為我才剛和先生決定讓他辭掉工作搬離台北繼續中斷的博士班課業，懷孕的消息傳開，我馬上陷入家計、搬家、親朋的期待以及懷孕帶來的種種不適攪和一起的漩渦中，肚子裡的寶貝並不在我們的計畫之中、至少是那幾年的計畫，面對那麼多讓我感到無能為力的問題，我很焦慮，試著告訴自己「兵來將擋、水來土淹」，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再多的心理建設無法消除我的煩躁，直到我在書架上與簡媜這本《紅嬰仔》相遇。

長期以來閱讀簡媜的散文，感覺這樣的女人是該優雅地、獨自一人生活，與柴米油鹽醬醋茶的人間瑣事毫無關聯，因此《紅嬰仔》裡頭所描述的育兒種種，與我的想像判若兩人，我思索著，這樣的一個女人因何願意放下已經擁有的一切走進家庭？漸漸的，我的困惑與無助在逐頁翻讀時找到答案，許多疑問也曾經是我的疑問，我們的國家缺乏完善的制度，雇主對女性長久以來的不公平待遇，讓我覺得這社會對想要養育孩子的母親很不友善；我覺得生養是一件過於重大的責任，而我不清楚我是否可以承擔；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的我抱著這本書，在溼冷的台北冬夜裡靜靜閱讀，焦躁的情緒逐漸平復，我才瞭解，沒有人是準備得夠多可以成為足以承擔一切的父母，父母也是在生養的過程中不斷學習，因此沒有一個孩子是意外的、是多餘的；而許多文章之後的【密語】，則像是一個認識已久的友人，親暱的對我娓娓訴說那最私密的一切，我喜歡她對自己這些決定的對話，成為母親並非與過去那孤高的自己訣別，而只是生命另一個歷程。

於是我可以抽離那些搬家、調職的慌亂情緒，心思漸漸穩定澄明，然後，我開始喜歡上手掌覆在肚皮上時，身體深處傳來的心跳聲，體內有個小生命在茁壯發育、且完全仰賴自己的感覺非常奇妙，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是一片豐碩的沃土，強壯的足以滋養一個全新的生命；剛搬遷至台中那段時間，先生忙於教學與課業，有時候公寓裡面只剩我一個人，但是我不害怕，因為還有個小小孩陪著我呢，不管走到哪裡我們都在一起，那種踏實的心情，難以言喻。

但是，終究，我沒能親眼見到我的寶貝，沒能抱著她哄她入睡，沒能聽見她的哭聲…因為不明的原因，肚裡的她發育遲緩，我從超音波影像看著那顆噗噗跳動的小小心臟，無法相信我必須選擇是否要動手術讓她走，她很貼心，在我必須做出決定的前夕，她自己離開了我，在十八週的時候……現在回想起來，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個惡夢，那天凌晨我開始大量出血，天亮時被送進急診，血染紅了通往手術室的走道，周圍的人聲雜沓之於我全都失去意義，沒有麻醉的痛比不上我心裡的痛，這一切發生的很快、太快了，快得來不及記憶任何事情；出院的那一天起，我覺得我的世界從此有了一條明顯的界線，那是一種人在失去重要的東西以後才會看見的界線，自此以後的人生，我必須懂得什麼才是需要珍惜的、什麼是不重要的、不該去在意的，因為我無法再承受同樣的失去。

這個世界如此喧鬧嘈雜，我沒有辦法去對每一個問我為何還不生小孩的人解釋原因，我沒有辦法對關心我的人大喊說「讓我靜一靜」，我沒有辦法譴責那些覺得結婚就得要生孩子的人，因為不知道的人並沒有錯；但是我以為是朋友的人在聽了我好不容易戰戰兢兢說出來這件事以後、對我擺出的「這沒什麼大不了」的表情讓我心寒，或者久沒見面的熟人對我說「你應該要放下」時，我都感覺心底的傷口不斷被撕開，我不想要別人對我感到抱歉、不想要悲傷的感覺渲染周圍所有的人事物，但同時我也不想看見漠然的、無法理解與同情的表情，我不想聽見空洞的鼓勵、或者自以為理性的分析。

兩年多來，我試著忽略傷痛、壓抑情緒，我覺得除了同樣遭遇的人以外，沒有人可以體會那種曾經擁有卻永遠失去的感受，直到最近讀了另一本新書《把你生回來》，作者說：「人們會試圖幫忙，但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說，或者說什麼才是對的….有時候人們會無意間說出很傷人的話，或予人無法感同身受的感覺，尤其他們沒有一樣經歷失去孩子的痛…當你聽到這些說法，令你感到無法接受時，你可以說出來，讓別人知道，你覺得這樣的說法並不恰當。…要記得，人們真的只是試圖用他們的方式，來處理你們的悲傷。」這一段話終於讓我長期壓抑的悲傷開始退潮，雖然是在這麼久以後。

而這種痛，簡媜也懂，她用著悲天憫人的語氣說：「只有失去嬰兒的人才懂，傷口即使結痂了，裡頭還包著鹽。」我想再也沒有任何言語更能表達這樣的痛楚，讓我瞭解並非沒有人可以理解我那無法克制的淚水，這本書雖總讓我觸景傷情，卻也給了我堅強起來的溫柔力量，忘記曾經在哪本書讀到，人類最奇妙的事情就是，就算心碎到覺得立即就要死去、卻依然可以毫無困難的呼吸、進食、流淚、走動這樣的活著；而最終，我想要的，不過是一個理解的擁抱，僅此而已，這樣，我就可以捧著被傷痛浸蝕的千瘡百孔的心，繼續假裝無所謂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