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回本城市首頁 聯合文學
市長:UNITAS  副市長: Angelina Lee
加入本城市推薦本城市加入我的最愛訂閱最新文章
udn城市文學創作現代文學【聯合文學】城市/討論區/
討論區叢書文摘 字體:
上一個討論主題 回文章列表 下一個討論主題
張貴興◎蟒食日──《猴杯》經典版序
 瀏覽1,892|回應0推薦0

rainstream
等級:
留言加入好友

一列椰子樹或者靜止不動或者款擺在清晨五點多亞熱帶天穹中。椰子樹共十二棵,每一棵一般高一個模樣。植樹者是一戶頗富裕的馬來人家。椰子樹並不結果,用途不明,可能做為觀賞也可能和頗為窮困的鄰居劃清界線,也可能在這戶馬來人落戶前就已高聳於此,總之,第一次返鄉時已存在。中學時期,老家書房二樓窗外也有兩棵椰子樹,一矮壯一高大,徜徉其間的松鼠鳥類和從早到晚沙沙作響的椰葉,忠誠地陪伴著我的苦悶少年。我喜歡仰視雄偉的椰子樹,它們後方總有變化莫測的天穹和巨雲。

十二棵椰子樹旁是一戶中國家庭,從前是養豬戶,一長排舊豬舍後方是一座栽滿水蓮的小湖。在他們旺盛的飼豬年代,豬糞味隨著東北季候風飄送到我家後園時,宣告著舊曆年即將來臨。濃濃的豬糞味、若有若無的豬的夢囈、荒涼的東北季候風是一種年味。養豬戶隔鄰是一大片和人齊高的芒草叢,半數是沼澤地,穿梭其中的大番鵲和水蜥蜴逐漸凋零。中學時代,老家後園一天可以肉視到半打水蜥蜴,現在用望遠鏡一星期尋不到一隻。芒草叢前方是一條小河,悠遊著攀木魚、兩點馬甲、孔雀魚和鬥魚。

小河流過老家前方,彎彎曲曲穿過小鎮,進入婆羅洲熱帶雨林。雨季時節河水暴漲,不知名的大魚、水怪就會從雨林溯游而上進入人類世界。馬來住戶是一座獨立雙層西式洋房,和其他十多戶是新開闢的住宅區,這裡從前也是一片芒草叢和沼澤地。馬來住戶對面也是一座雙層洋房,前院是小花園,圍籬爬滿綠色植物,一個別家住戶甚少看到的木製紅色信箱掛在大門旁圍籬上。信箱巨大而陳舊,顏色剝落,好像從來沒看到郵差來過,小鳥倒是利用它來築巢。小花園和圍籬是鳥類經常光顧之地。紅色信箱常使我幻想洋房裡住著一個少婦,日夜等待丈夫或情夫訊息;或者裡頭躺著一個重病少女,似乎已廢棄的信箱塞滿來自冥界的亡者問候。炎熱寂靜的午後,少婦或少女在陽台上歎息徘徊,和善解人意的鳥類竊竊私語。傍晚在圍籬上梳理羽毛的大番鵲也許就是少婦化身,在絕望孤寂中飛向璀璨的晚霞……。新住宅區共十多戶,只有兩戶華人。其中一戶人家門前植了一棵九重葛。那九重葛不是種植在花盆或陽台上,而是直接生長在土地上,超過一層樓高度,枝頭結滿密密麻麻、厚重而紅得怵目驚心的花朵,樹下的落花也厚實豔紅一點也不憔悴枯萎,鮮嫩得好似直接從泥土開瓣結蕊。整座園子幾乎籠罩在九重葛的紅光中。這是我見過最宏偉妖嬈的九重葛,雖然這種耐熱而易長的植物在南洋處處可見。又不禁胡思亂想:那泥土掩埋過豔魂烈士?這九重葛將會招來癡女曠男?……

新住宅區後方依舊是芒草叢和沼澤區,數百公尺外是熱帶雨林。雨林前仍有此起彼落的西式洋房、高腳屋和馬來甘榜(村落)。此地在我中學時代大部分是荒蕪地,現在已半開發,最荒謬的是竟然蓋了一座觀光鱷魚園,數家跨國公司,甚至澳洲一所大學也在此設立分校。

每年七、八月,常坐在老家一樓走廊籐椅上,茶凳上有土產婆羅洲咖啡,膝蓋上有台灣帶來或此地新買的書報,在檢視文字和風景中度過一個個白晝亞熱帶。清晨五點,從加里曼丹內陸因焚林而引起的煙霾沒有完全散去,貓頭鷹也還沒有入穴,東方已隱約現出紅光。可能一直坐到太陽露臉,也可能出外散步。但不管像蟒蛇漫遊或靜縮籐椅上,都是在伸舌品嘗椰子樹、九重葛、芒草叢、大番鵲、水蜥蜴、紅色信箱、煙霾等等體味,囫圇吞下帶回台灣消化。蟒蛇飽餐後一年不食,我如果盡情掠食也足夠我一年的精神養分。但離鄉三十年,每年只能騰出一個月進食,早已是變種白蟒。

清晨七點多後陽光已炮擊著整個走廊,我退縮到客廳,仍守著落地窗外的風景。嚼著主餐時,常有意想不到的零食:小得像嬰兒小指的蜂鳥在走廊上留連不去,激戰中的鳥撞擊在紗窗上……下午兩點後,走廊逐漸陰涼,進入最甜美貪婪的掠食期。家土太遼闊,母親不顧父親反對,讓建築公司蓋了一批洋房,自己只分到兩棟。老家,也就剩下這兩棟不倫不類的洋房和四周小得可憐的土地。踏入原來的家土竟然還要陌生人首肯,棲息地縮小的可悲更讓我企圖擴大掠食地。午後那天荒地老的寧靜使萬物變成奢侈的美食。此時天最藍、雲最雄偉、植物最斑斕。閱讀再好的書似乎都是浪費。一個下午,可能什麼事也沒做,只喝完一壺咖啡。

四點多後再度漫遊,靠兩條腿或駕馭四隻輪子的機器,逛逛馬來甘榜、海灘、河岸,專找沒有人類但是可能有猛獸的野地或新路,想讓自己迷路卻怎麼也不可能。過去的東西並不讓我迷戀,但可以在我身上注入鮮美的血和豐沛的氧,讓我少一點殭氣。童年、少年和大部分青春都割讓給這裡,天地萬物裡有最純淨的我。

時間不但慢下來了,還在倒退。這倒退可以讓我檢視混亂忙碌的步伐和愈來愈退化的七竅。沉默柔順像母親的椰子樹,深入到我靈魂最黑暗的嗜血地帶的九重葛,像被天神招來鷹啄我的大番鵲,無數飛禽走獸潛伏其中像無數個我龜縮其中的芒草叢……回到這裡,修繕過去一年的鬆垮稀薄,看似優閒,實際忙碌。唯有如此,才可能有更多力氣面對未來一年的不知死活。總有人說:回去幹麼?年年回去,還不都是老樣子……

但還是要回去。

為了這一個月,盡可能推掉不必要的活動,也可能得罪一些人吧。
親朋好友,請不要打擾我,這時候的我原形畢露,是一頭飢不擇食而神經質的巨蟒。



後記:

此文寫於多年前。某年回去拜訪九重葛,驚見她可能因為長得太荗盛,竟被截枝斬根,整株拔起移植到一個大瓷甕中,我幾乎可以聽見她被去肢斷腳後的哀叫聲。讀過簡媜一篇散文,說某人伐樹前夕,夢見那樹化成一個女人向他求情。我心中不禁喊著:九重葛姑娘,托個夢給我,即使山高水遠,我也會回去救妳。那無情的主人如果不憐惜,我也準備花個大錢,把妳整枺移植到我家那廣大土地上,讓妳自由自在向其他野生九重葛調情。萎縮在瓷甕中的九重葛,早已失去昔日風騷美豔。她的重殘,讓我午後的漫步跟著蹣跚。隨著時間流逝,許多事物也面目全非。即使是那棟老家,在父母親相繼過世後,竟越來越像鎮上許多陸續出現的陌生住戶。不管身處何地,異鄉人的心境永遠存在。我這尾變種蟒似乎越來越沒有回去覓食的必要了。

──本文收錄於張貴興《猴杯》聯合文學經典版




本文於 修改第 1 次
回應 回應給此人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ity.udn.com/forum/trackback.jsp?no=78&aid=4124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