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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照◎歷史人物的絕對孤寂之境——重讀平路的《行道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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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instre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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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gie Chen

[經典版‧評述]

孫中山和宋慶齡形成強烈對比,不止是年齡上一老一少的對比,更重要的是走過一生方式的對比。當然,這種對比要等到宋慶齡也確定走完一生後,才會清楚浮現。

對平路而言,在《行道天涯》中清楚呈現的強烈對比,是兩個人的生命選擇。孫中山最大的特色,恐怕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困擾,是他有太大的選擇空間,他總是在做著選擇,總是必須在很短時間內,近乎即興地對眼前未來有所判斷,前一個判斷又立刻帶來下一個等待判斷的難局如是飄盪反覆。宋慶齡恰巧相反,她一生就做過一個自主的選擇,奔向孫中山,這一項選擇決定了她是誰,也就決定了之後她再也無法從「孫夫人」身分逃離的命運。

孫中山的多重、即興選擇,來自於他的邊緣身分。廣東最南邊的農村長大,沒有參加過科舉考試,甚至沒有受過像樣的傳統教育。青少年期在夏威夷、香港度過,先是混跡在僑鄉、接著回國後接觸的又是洪門、三合會一類的幫會組織。

這樣的人沒有定義的身分,可是偏偏孫中山卻又有著再頑固不過的目標,再大而無當不過的自我想像。他要的,是救中國;他想像的,自己是個英雄。於是為了成就救中國的英雄事業,他到處奔走,用盡了各式各樣的方法。不像康有為、梁啟超,更不像李鴻章、袁世凱,孫中山走的,是真正沒有軌道可以依循的路,他永遠在嘗試,永遠在摸索。

所以在同時代人眼光中,孫中山是個最善變、最難捉摸的人。難以捉摸,因為大部分時候孫中山自己都不知道下一步要怎麼走。他最大的本事是應變,畢竟以他的身分、他的社會位置,根本不太能去主動創造什麼,但他機靈敏銳地隨時觀測來到身邊的機會,隨時攫抓運用。

一直到他去世,他對自己及中國的未來沒有一絲確認。從廣州北上去開「國民會議」,要談南北統一,但他人才到天津,講好的「國民會議」沒有了,變成幾個軍閥頭頭坐下來談的「善後會議」,連這樣的事,孫中山都控制不了!

孫中山也不太整理、收拾自己走過的路、做過的事。他不寫日記,他不同階段留下來的自敘自傳說法多所矛盾。他對於現實自我的歷史缺乏興趣,他著迷的,是未知的未來,是可以不顧如何實現問題的跳躍式大夢。

顯然,是這樣做夢、多變的孫中山吸引了宋慶齡。孫中山的背景和宋家多所重疊,孫中山和宋慶齡的父親宋查理私交甚篤,更重要的,孫中山自我戲劇化的本能,不恤一切編織夢想迷惑他人同時迷惑自己的風格,多麼像個長不大的男孩!

然而孫中山絕對想不到(而且他可以不用理會了),年輕宋慶齡也絕對想不到(但她卻必須以數十年的生命來承擔)的,是孫中山身後聲名與形象的變化。

一個能言善道、善於演戲應變、時時刻刻做著渺遠夢想的人,在很短的時間內,被改造、被凝定下來,罩上了道貌岸然、規矩方正的面具,同時他所做過的事被硬生整編入一套嚴格的公式裡,環環相扣,像是天啟命運所決定的,不是出於自由意志的選擇。

孫中山被「聖化」了,被剝奪了一生中犯錯的可能性,換句話說,這套「正確」、「神聖」公式裡容納不下的部分就都被無情、果決地刪除掉了,豐富、熱情、充滿慾望與衝動的孫中山,被改寫為一個天生的革命領袖,除革命無它,除了一條直通通的革命道路外,沒有走過其他道路。

更糟糕的是,這樣一套公式還要配合後續國民黨的發展,把孫中山的一生搓來捏去,符合不同方面的不同需要。

受到強烈影響,卻又不在鬥爭奪權現實裡的,是宋慶齡。她從此背負著「孫夫人」的頭銜,而且隨著變動的孫中山身後形象,被賦予了種種要求、限制。她失去了選擇自由,不只是沒有自由「做自己」,甚至也沒有人依照自己的感覺與記憶去做「孫夫人」的自由。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生命!宋慶齡最早還試圖反抗,以捍衛孫中山路線的態度,反對蔣介石領導,但這樣的作法,反而讓她更深陷入「孫夫人」的角色中,在新中國成立後,更加沒有選擇的空間了。

平路恆常對女性自由的掙扎、悲劇,格外敏感;她也恆常對權力、書寫改造形象的過程,極感興趣,孫中山和宋慶齡生前身後的糾纏故事,會吸引她的投入,也就不意外了。

意外的是平路用來鋪陳這兩人生命糾纏故事的敘事架構。書名叫《行道天涯》,聽來蒼茫寬闊,實質上小說從頭到尾哪裡沒去,寫的是孫中山與宋慶齡兩段各自走向死亡的歷程。中間相隔超過半世紀,一前一後反覆穿插,平路陪伴兩位歷史人物一步步走向、並走入死亡。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小說的結局是兩位主角的死亡,沒有任何懸疑可能,而且每一個段落都比前一個段落更陰暗、更悲鬱,推動這樣的情節設計,還要讓讀者維持閱讀興趣,遠比想像的困難。

甚至比主角一開始就死了,都還難寫。死去了的主角可以被懷念,也就是可以被生者用活著的記憶擁抱,那裡就有了溫度,會有惟死亡、惟永遠離別才能刺激出的特殊、詭異的熱情。《行道天涯》最前面讓一個稱呼宋慶齡為「媽太太」的神祕敘述者開場,轉達的就是這樣一種「倖存者的熱情」。

然而從第十章開始,平路放掉了那倖存者的口吻,讓宋慶齡自身堂皇且鬼魅地登場。於是兩條朝向死亡的絕望平行線形成了,孫山中與宋慶齡隔著時空,用最寂寞的方式走向死亡。

兩人甚至無法攜手相伴。宋慶齡死時,孫中山墓木已拱,當然不能陪他。然而孫中山北上一步步走向死亡過程中,雖然年輕的宋慶齡就在他身邊,平路卻冷酷地讓他們在小說中幾乎沒有任何實質互動。陪著孫中山的,只有仍在日益敗壞中的北方政局,以及莽撞、飄浮的一生片斷迴光記憶。他活在自己一個神奇的獨立空間中,又隱隱聽見妻子在隔壁的哭聲。

晚年的宋慶齡也活在這樣一個既真實又魔幻的獨立空間中。她看不到、摸不到任何血肉活人,反覆播映的舊電影可能比最接近她的郁郁、珍珍更真實、更明確。

原來,他們兩人都已經先懸浮在這樣的空間裡,才進入死亡。造就如此既真實又魔幻的絕對孤獨空間的理由不一樣,但那迷霧隔絕的效果卻是相同的。原來,他們都不是從現實生境走入死域,而是靠死亡才終結了這種絕對孤寂,因而在他們的死亡盡頭,我們讀到的不是傷悲、痛苦,竟是一點點的愉悅,替他們總算解脫所感覺到的愉悅。

寫出了歷史人物不得不走入的那種孤獨情境,是《行道天涯》真正的成就,是平路真正的看家本領。

──本文收錄於平路《行道天涯》聯合文學經典版




本文於 修改第 2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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