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迂緩靈透的一段航行：我讀夏夏《煮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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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isa063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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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窗外，雨靜靜下著，濡濕了空無一人的街道，掛著水滴的葉片在街燈下發亮，彷彿隨著故事的翻閱與進展，書頁間的水氣像水墨渲染到了現實世界，而我但願遁入那個寧靜的彷彿隨時要窒息的的小島，「沙門島上無心發展觀光業，想要在這裡找到值得一去的景點似乎很困難；然而無意間保存下來的景致，卻是處處引人駐足。（P.16）」想到台灣的幾個美麗小島，因為觀光業過度蓬勃，以致原本吸引遊客的生態和景觀岌岌可危，沒有受到過度開發與污染的自然、以及寧靜與祥和，是本世紀最稀有的資源之一。
真實世界的故事總是這樣，年輕人懵懵懂懂地拿到學位出了所謂的社會，過不多久，在工作與工作之間疲於奔命，漸漸的生活像一團被擠壓變形的廢鐵，每天每天，那麼多的臉孔經過了，那麼多的話不知道跟誰說；面對著寂寞卻無法辨識寂寞的形狀，然後在毫無質感的電視節目強力催眠下，我們竟然會以為乾涸鄙吝的心靈、乏味無趣的交談、追求更美好的生活就是擁有更多更奢侈的物質的這種想法…這一切都是正常的，「因為大家都一樣」。
路上的人們總是行色匆匆，不是剛結束了一天的忙碌就是要趕赴另一個約會，總是聽著人們叨念著自己多麼忙碌、多麼分身乏術，一天二十四小時，扣除吃飯睡覺，盡量把行事曆上的每一個空格填得滿滿的，突然的空白彷彿是一種難堪、一種浪費，悠閒的人是該受罰的，因為他／她虛度光陰、他／她的時間沒有價值（這價值的衡量標準應該是金錢跟名聲），忙碌像是勳章，掛滿了一身代表功績彪炳，這樣的日子似乎非常絢爛，就像沒有間斷的電視廣告一般不斷轟炸著自己，不曾慢下腳步好好消化所見所聞，不曾質疑工作的意義與價值、不曾質疑為何人類文明進展到現代人們卻得過這樣的生活、不曾質疑撲天蓋地的廣告與媒體如何影響了我們，質疑也是浪費時間的，重要的是盡量融入符合潮流的羊群；生活的本身不再是重點，人的價值不再由自身定義，而是依靠所擁有的一切，失去了信用卡、身份證、員工證、健保卡….，我們甚至不再是自己。
於是被雨困在小島的Chang發問了：
「人類是如何發明了『工作』？若說是從前，為了吃、為了活，工作與實在的生存相知相惜。今時的分工如此龐雜細密，腳踏實地的感覺倒不見了，像一隻腳墊在樹梢頭，晃得很不穩當。
每天坐在辦公桌前，打電話敲鍵盤，計算一些與生命八竿子打不著的文字與數據，固定的時間，銀行戶頭裡會多一筆薪資，那錢也是長成數字樣，看不到真。真假都不知道，反正就是領出來花，別人都說要世故一點，凡事都要多忍耐與習慣，不過世故總與他隔在牆的兩邊。
生活中的快樂與寂寞像酒杯裡的酒與冰塊，一開始還能分得明，後來冰都融化到酒裡去，酒的濃度淡了些，全都只剩下一個味道。
從辦公高樓望下去，街道上的人潮像極了海上的落難者。所有的人都拼命揮臂打水，生怕給浪頭吞沒了。你看不見自己的臉孔，還常把自己的臉孔和別人的搞錯。嘩啦，一個水花濺起來，又是一陣嗆鼻，人人都練得一口辛辣氣息。（P.89）」
是啊，都說要世故、要圓融，都說努力工作是為了過更好的生活，「社會」像是一鍋咕嘟冒泡、顏色混濁的毒藥，每踏出一步都如臨深淵，天真是不應該的、貧窮是被唾棄的，在集體想像創作之下，世界變成了一個闃黑的、無法反射七彩光芒的稜鏡，充滿了試煉與考驗，從生到死，人們好像踩在滾燙的灰燼上小心翼翼的前進，而Chang偶然地脫離了這個詭異的遊行隊伍，沙門島無止盡的雨季滲透了他的心。
當Chang漸漸習慣島上的真實，遙遠城市那絲毫沒有餘裕的生活就成為超現實，我明白Chang最後選擇留下的心情，也明白阿凱不顧一切離去的心情；對阿凱而言：「海永遠是海，雨也總是雨。海浪拍打的姿勢與角度，千萬年來都沒有變化過，人們努力固守維護的安寧，將日子活生生凍成了雕像，再也沒有多餘的可能性。」阿凱必須脫離雨水和海洋的禁錮，親眼去看見不一樣的生活、體驗選擇的自由「她曉得有一天她要親手拿起鑿子，摧毀那一尊尊被過度崇拜的雕像。（P.58）」而她所亟欲逃離的卻正是Chang所渴望的。
雨水像簾幕包裹著島，阿凱與Chang很自然地愛上對方，但是愛情始於對彼此的幻想，在愛情中，我們習慣先把對方想像得過於完美，但是「美麗是幻想出來的」，「必須要刻意忽略很多細節，才能有所謂的完美呈現在眼前。因為美麗是不堪一擊的，所以才會一再被追求。而最致命的是，不同的腦袋幻想出來的美麗絕不可能完全吻合。愛情會讓人瘋狂地誤以為所有的事情能輕易地被統合，被捏鑄成一體而不相排斥。（P.153）」
愛情讓人發現自己的脆弱無助，「如果人無可避免的就是脆弱，終其一生在學習忍耐與克服孤單，不斷在自己身上發現缺口也努力地想填補，這樣日復一日的作業終究會將人消耗得筋疲力盡，最後才發現永遠無法從別人身上得到自己沒有的，卻是透過對方看見自己缺少的。」「如同在一扇旋轉門相遇的兩個人…他們必須走向不同的方向，門才能順利旋轉，否則只會將兩人困死在門裡面…。」阿凱和Chang相遇爾後錯身而過，若是選擇遷就彼此，只不過複製了阿凱母親的悲劇，固定的模式需要被打破，生活才有了延續的方向。
Chang與阿凱的故事呼應著劇本《煮海的人》的兩條劇情主軸，元曲張生煮海的傳說與現代都會場景生活片段相互穿插，或許是因為劇本的表現形式、時間限制以及意欲直接傳達給觀者的意象，小說《煮海》裡那輕輕淺淺任故事自行展開拖曳彷彿故事本身自有生命的詩人，在劇本裡則直接地藉由不同場景的跳接拼貼，表達對現代社會荒謬現象的質疑，跨年現場裡被當眾求婚的Linda對男友說：「你為什麼不私底下跟我談，一定要這樣大庭廣眾之下，讓其他人看我們熱鬧，在旁邊慫恿。這些人過了今天晚上，馬上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可是我們兩個才是要面對這個人生重大決定的人，這關係到我們的下半輩子，其他人根本就不痛不癢。只會說浪漫，一點也不切實際。（P.177）」短短幾句，讓人不禁反思，從什麼時候開始求婚必得轟轟烈烈？鮮花鑽戒外加助陣鼓譟的群眾還不夠，沒上個新聞或媒體彷彿面子都沒了，戀愛與結婚變成炫耀的舞台，大家比誰女友正、比誰男友多金、比誰禮物多、排場大，連自己的愛情都要由別人來定義是非對錯與價值，但是愛情的本質難道不是純粹的兩情相悅嗎？愛情應該是要像班雅明所說的那般直白：「戀愛著的男人，不僅依戀情人『缺點』，喜愛一個女人的怪癖和弱點，而且覺得她臉上的皺紋和肝斑、穿舊的衣服和某種行走時歪斜的姿態，甚至會比一切美更持久、更頑強地束縛他。」那是一種依賴自己內心深處判斷的情感，或甚至是一種無法用理性判斷的狀態，而不該是一種由他者定義的幸福。
為了企及所愛之人，張生願意將海煮乾，那劇本裡的Linda和David呢？是否也能穿越那繁複但毫無意義的薄弱佈景走向彼此？海的意象像是背景音樂一般，貫穿了小說和劇本，海洋既是廣闊無涯的許諾、也是一種禁錮，透過詩人的雙眼，我們看見一座悠然的、環海的島嶼，「如果看累了丘陵，轉個頭望向左邊，就是由深刻的藍色和灰黑調和的海面。海水正平靜地呼吸著，漁船躡手躡腳地滑行在海的身上，梳理它的浪花。（P.17）」行走在島上，雨不斷落下，「只要這場雨不停，時間就無法前進，島上只有回憶可以閱讀。（P.18）」我想起村上春樹《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中被存放在動物頭骨中的回憶，也想起小川洋子《秘密結晶》中那座事物不斷失去名稱與象徵意義的島嶼，海洋、風的溫度、浪濤的聲音、孤懸海面的島嶼、片段的回憶（老門房）、失落的情感與記憶、相互取暖又不得不離開彼此的戀人，這些意象充斥在閱讀的過程之中，讀著讀著，感覺自己似乎可以暫時脫離囚禁著自己的所謂現實，跟隨詩人迂緩的腳步踏上那被雨沾濕的草地。
島上唯一一所小學的老門房說：「自從弄丟了那些記憶後，夜裡的睡眠就便得順利許多。…記憶說不定根本沒有離開過，而是被當時壓力太大的自己給埋進很深的地方。因為當時的自己還不能好好處理珍貴的情感，所以產生了保護的機制（P.133）。」在遇到自己靈魂的倒影之前，我只能將這段閱讀航程的記憶打包收藏，或許，或許，迎面走過來的那頭鹿的雙眼，將會為我揭示所有現在的我無法勘透的秘密。
本文同步發表於個人部落格【終結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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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於 修改第 2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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