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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勁梅◎《忠臣逆子》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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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ism
看雲

本來我並不能肯定我可以寫小說。二○○三年「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獎」告訴我:你可以!這個「可以」,在我眼前打開了一扇門,門牌叫:「可能性」。我心惴不安,又無比興奮地走進去。一路都感到《聯合文學》的文學前輩們對「新人」的扶持和指導。這種長久的扶持與指導,在多年之後,讓我認識到「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的意義不僅是對「新人」說一聲:來吧,你可以走進文學殿堂,而是把一棵偶然從地裡長出來的橡樹芽兒澆灌成橡樹。我就是那個非常運氣的橡樹芽兒。   

在這幾年裡,二○○三年「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評委東年老師指導我幹了一件大事:研究美國文化,從最基礎的美國小鎮研究起。一次又一次我覺得沒啥可研究的了,東年老師又給我指出一個新的方向。一走進去,果然又是柳暗花明。在走訪了一百多個小鎮之後,我覺得,我對西方文明可以說話了。   

故事有各種各樣的寫法,我選擇了寫中國;中國事,中國人,中國文化。西方文化是一池水,中國文化是另一池水。以西方文化作參照系,看中國文化,如同一條跳出池塘的魚,回頭一看,自己待慣了的池塘原來只是幾個池塘中的一個,並不是唯一的一個。那裡的生活到底是怎麼回事?出了池塘反而看得更清楚。這本書裡的故事都是站在池塘外面寫出來。中國古話叫:知己知彼。沒有東年老師叫我做的,細緻的「知彼」工作,我寫不出好的「知己」小說。    

我的二○○三年得獎中篇〈忠臣逆子〉開了一個頭。下面的幾個故事都是從這裡開始,以東西文化比較的手法寫下去的。〈忠臣逆子〉從一個家族——戴家——的變遷史,看中國百年一次次革命的近代史。從曾爺爺的辛亥革命,到戴家大小姐走出國門,後一代人革前一代人的命,都以為自己走的是條新路,卻不知道那「革命」本身就不是什麼好果子。用暴力奪來的權力,只能用暴力來維持。把悲劇用喜劇的語言講出來,是戴家大小姐對家族史作的反思。   

人當然有純人性,但把一個家族放到中國歷史中去了,寫作就自然從「純人性」轉成了寫「中國人性」。人,可以是社會人,社會人依然是人,這是我想寫的人性。從這個中篇開始,故事的枝椏就向各個方向長出來。戴家人在中國的歷史中活著,走到哪也擺不脫一條長長的影子,這個影子叫「中國文化」。中國的歷史,中國的故事,中國的現代,都是這個文化的海洋裡翻起的波瀾。若在寫「人性」的小說裡,不能畫出幾張文化臉,其實,就根本沒有什麼好寫的。文化不是抹在臉上的粉子,是人性下面的東西。講吃喝是人性,可講到劃拳和行酒令就是文化了;講上床是人性,可講到在喊床的時候叫「挨千刀的」就是文化了;講愛情是人性,可講到「東邊日出西邊雨」就是文化了。   

這樣的文化如此深厚,即便中國人走進了現代化,也還在這個文化裡折騰。於是,就有了〈羅坎村〉。故事從「歷史人」轉到了「當代人」。當代的生活,反迫使戴家大小姐研究起兒時生活過的羅坎村。羅坎村是一個很小的村子,也是一個大社會。這樣的村子很普通,隨便一指,前方那個就是。羅坎村的根牢牢地長在中國的土地上。走進羅坎,一定能看到中國文化的核心。「中國人性」的問題是一個「家文化」的問題。中國歷來有災有難,卻依然成了一個人丁興旺的國家,對家庭關係的規範和熱愛,是流在羅坎人血液裡的道德密碼。而這密碼裡的每一個符號都是從土地裡長出來的。我們是農民,在山多地少的村落裡住了三千年。我們有我們的價值觀,親緣關係是我們的社會秩序。我們認命,認官,認親朋好友。正義不正義不是我們關心的,我們關心人系關係。是非對錯,靠包青天裁決,「公眾利益」靠父母官代表……。突然間,在短短的三十年裡,中國人不想當農民了。有了高速公路,有了物貿中心,有了市場,出了國,選擇了工業化,成了自由勞動力。可是在這些新地方,我們還是只會靠人際關係來維持社會秩序,結果,這就像咱們爺爺輩腦袋後面拖得那條封建主義小辮子,又難看,又可笑,又氣人,還滋生腐敗。這就是我挖掘出的現代中國人的人性。中國人走到哪也沒走出羅坎這個圈子。(〈羅坎村〉在大陸獲「二○○八北京文學排行榜」;「二○○九茅臺杯《人民文學》獎」;「二○一○茅臺杯《小說選刊》獎」)    

每一種文化其實都是有一些陋習的,只不過文化這種東西像空氣,像水,在一個文化框架裡生活時間長了,有些陋習就成了習慣,雖然我們並不喜歡,可也就這麼做了。但是,如果有另一種文化作鏡子,也許就可以看清楚我們陋習的可笑。這樣就有了〈九九歸原〉。放蕩不羈的戴家大小姐,到了美國,在一個談「形而上」的中國精英人士的圈子裡,拿起西方文化不同的價值觀念作鏡子,肆意調侃我們的民族劣根性。圈子裡一群從中國文化裡走出來的男男女女,都是聰明人,他們出了國,在很短的時間裡和西方社會接軌。他們的初衷是想要摘西方文明樹上結出的好果子:民主、自由、愛情。可在他們的小圈子裡,好果子剛拿到嘴邊就變了味。那不是因為他們不愛這些果子,而是因為他們腳下那塊有幾千年深的農耕文化土壤,沒有讓這些果子健康成長的地方。在很短的時間裡學會穿西裝,喝香檳酒不難,但文明遠不止這些。文明起碼要有一套健康的價值觀。戴家大小姐說:我們是一群農民,懦弱、荒唐、小心眼。我們急急忙忙向現代化趕去,要把自己西化了。可是,我們就算開進了美國,折騰來折騰去,到臨了依然還是只會按著農民社會的價值觀行事。我們的文化基因上帶著病。(〈九九歸原〉登上「二○○六年北京文學排行榜」。)   

這病在哪兒呢?從五四開始,中國人就想要「德先生」進門。但是民主是有代價的。戴家大小姐在海外生活,像嫁出去的女兒,看見西方的好東西,就想往娘家搬。西方的民主好,西方的民主教育好,這個大蘋果該摘了送回去。可搬回去能不能用,用起來會有哪些衝突?先看一個試驗。〈老康的哲學〉寫了戴家大小姐的男朋友和西式教育下長在的兒子戴小觀的衝突。老康正合中國男人的模式:滿身活氣,卻不求真理只認等級;熱情洋溢,卻不願守法律,喜歡變化無常;雖留洋在外,卻時刻不忘吃五花肉。形像不是阿Q,卻有一些叫「阿Q」的祖輩。撒謊,好新,傳統,沒有野心,嚮往好日子。老康是個普通人,性情中人。普天下這樣的「老康」多多多。傳統的中國人老康,兀突站在另一片沒有中國文化的土地上,孤軍奮戰。身上無處不散發著中國特色。這時候,這個中國人就不再是一個「老康」了,而成了一系列我們不自覺地固守著的中國傳統價值觀,成了「中國哲學」,體現著中國哲學。中國哲學中許多信條和西方的民主有根本衝突。民主,在五四之後,以「德先生」的名字到過中國。大家都知道它的名字,但民主的生活方式怎樣?為什麼中國幾千年的文明,卻沒有自己生出個「德先生」來?從外面請一個來,是借來的,是客人。我們中國人好客,但光好客還不行。借來的機制是衣服,不是實質。借來的機制只能以「借來的機制」發揮作用。如果實質不變,玩民主也會選出土匪頭子來。選舉制是民主的衣服,是民主的操作方法。還不是民主本身。老農民都會用豆子計票,選舉出村長、保甲長來呢。選出來還不是照樣橫行一方,太上皇一樣。民主的日子到底怎樣過,我們不知道。﹁德先生」進了中國,在中國也坐不住。我們的文化裡沒有他的位置。和「德先生」衝突的是我們幾千年的等級制。(〈老康的哲學〉由《小說選刊》二○一○年一月刊重點推薦,並組織專家討論。二○一○年郁達夫小說獎入選待定)   

不是我們不想好,是我們一代一代的目標沒有一個正中靶心。路走了一圈,「明天有多遠」?陰錯陽差,戴家大小姐的兒子,在美國長大,倒成了一個社會主義者。他一改戴家大小姐對自家革命史的否定態度,饒有興趣地和母親一起追溯歷史,又走進現代中國。兒子,用美國式的寬容,理解上輩人。母親卻繼續批評前輩的革命。並且,在二十年後,中國經濟發達了,深諳中國人性的戴家大小姐又把對社會的批判轉向了自己這一代「實業派」。現代中國是這代人努力的結果。可是,奇怪得很,前人有的毛病後人又接著犯。前人費盡力氣要掃蕩的東西,風一吹,全回來了。思維模式不變,等級制不變,家族關係不變,官場遊戲不變,換所有制、建高樓大廈,都不管用。說一句不中聽的大實話:「中國反封建的道路還沒走完」。中國與世界先進價值的差距在:還沒有活出「人」來。不是生物意義上的「人」,是「理性的人」,具有「人文精神的人」。(〈明天有多遠〉首次發表) 戴家的故事是一個家族的故事,從祖爺爺講到祖孫子。戴家的故事也是一個民族的故事。一個古老的民族,不惜代價尋找出路的故事。對也好,錯也好,重要的是他們在尋找。   

最後,我衷心感謝《聯合文學》將這五個中篇系列結輯出版。它們既是一個系列,又是五個獨立的故事。如果讀者喜歡,那就是我對「二○○三年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臺灣的文學前輩和臺灣讀者的彙報和致謝。

二○一○年五月三日

──本文收錄於袁勁梅《忠臣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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