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我讀的太少,或《荒人手記》烙印甚深。很長一段時間,我總覺得台灣小說裡的男同志們都出於同個模子,幽幽吐著荒人的氣息,頹廢行走於綱常人世。這種感受當然粗糙,我僅能解釋得更具體的是,那種相似來自一種口氣、一種筆調、一種文字鍊金術。《荒人手記》似乎定了男同志文本的敘述基調,其形式、氛圍令人目眩,卻也容易迷失在文字密林中,讓人看不清比較政治性與議題性的路徑。
而在《夜行之子》裡,我終於看到了稍微不一樣的表述與形象。在這,「同志」不再是他們唯一的標籤與身分,小說呈現了這些男人在國族、階級裡的困境與鬥爭。當認同政治仍是基本課題,當同志這條繩索仍把大夥兒緊緊捆在一塊,我們其實很難更細緻地察覺每個主體各自的壓迫來源,因為,除了情慾模式,總有其他社會現實交錯地作用在我們身上。〈迴光〉便呈現了一心要擠身華爾街上流社會的白領台灣人,透過婚姻、人工生殖,努力打造一種高級的、美滿的同志家庭。我在這種汲汲營營的追尋裡冒出一些疑惑,到底在什麼樣的社會位置,同志還處於弱勢、邊緣、非主流?我的意思是,我們可能得摻入階級、年齡等變數才能看清楚生存的易與不易,資源的豐厚與匱乏。
另值得一書的是,小說裡穿插數篇獨白短文,對著文學史裡的男女同志老前輩,諸如王爾德、吳爾芙、普魯斯特等,郭強生步步逼近,是詰問,亦是自省。例如,在〈邊緣〉中,他將矛頭指向吳爾芙的情人Vita,模擬她對於吳爾芙的回應,道出書寫的暴力與不平──「你以為把故事寫出來的才是受苦的那個人嗎?」同志文學向來不乏懺情式的書寫,只是,此種文字往往是一個人的吶喊與另一個人的消音,郭強生顯然十分了解箇中微妙。
誠如郭強生在《聯合文學》的訪問裡自言:「小說不是技能與手法的展示,我不願像某些文學作品使用概念式、知識份子語言式的除魅,反而是由普通小人物的故事切入,用他們來反映人生這個大型的迷宮拼圖。」如今,學術圈內的同志論述幾乎陷入瓶頸,同運在策略和議題上也略顯疲態,當《夜行之子》回到故事,回到個人,則讓我們看見,或許,文學的緩慢與細膩會是一種另類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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