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泅泳的夏曼．藍波安】－－《冷海情深》讀後

～海，真的很美很美。墨藍的海隱藏好多好多的生命，如今她已經深深吸引著我，

在墨藍的海裡，我挫折，我成長，我怯懦，我堅強。～

「我諸多位的祖父祖母們，我諸多位的叔叔阿姨們，我諸多位的哥哥姐姐們，村辦公處報告！村辦公處報告！還沒有可以拿錢的書(存款簿)的人，趕快去工作(辦理存款簿)放一百塊在你的書裡，因為核廢料的錢已經放入你郵局的書了，你們去看看你們的書，看看台灣政府有沒有騙你們的你勒斃〈錢)……但是今天不要去，星期一才去。要變很好，你們，那個你們的肉體(請多保重) ，我十二指腸的兄弟姐妹們(鄉親們)。」

這則廣播讀來很有意思，有著原民語言的純樸可親，但也有著台灣人付諸的醜陋，「核廢料」三字令我心頭悚然一驚。而廣播帶來的效應是星期一的郵局大排長龍，許多蘭嶼的老人把錢(63000元)全數提出、數清、再全數存回，忙壞了局長，也有為慶祝第一次經驗，而留下部分零用錢的人在雜貨小吃店川流不息。

從此之後，每個月初的星期一，郵局前的區域都要上演一場熱鬧劇，而這場戲卻使人們漁貨分享的信仰、以物易物的模式拐了大彎，漢族「錢」的交易行為開始擴展勢力，雖然人們普遍都窮，「書」裡的數字卻硬是在窮中劃下了貧富的溝渠。這個事件是冰山一角，卻可以管窺蘭嶼文化受到漢族意識的衝擊。更早的徵兆是在五、六零年代，每當貨櫃船來，島上老小、青壯都齊聚八代灣畔，小的想著台灣真是天堂，無限嚮往；老的質疑台灣真有那麼好嗎？青壯則憂心看著海上飛魚受到污辱。

不得不承認我內心是自私的，希望蘭嶼這片曾經的淨土可以不要被污染，不管是在物質上、文化上、還是漁人的氣質上。即便我一生都沒有踏上蘭嶼，知道尚有淨土的存在，仍是莫大的安慰。就像張曉風談到202兵工廠時說的，人們可不可以去不是重點，開不開放無關緊要，存在本身就是價值，就有意義。

說到這兒，我不禁又想起一則小事。一直很喜歡三合院的老建築，火車馳過田野，我的視線常被紅磚屋吸引。有回在鄉下，跟屋內的小女孩說起自己有多喜歡這樣的老屋子，小女孩說有什麼好，又潮濕又陰暗，不然我們來換，你住這裡，我去住你台北的家。我一下子啞口無言。

對蘭嶼的達悟人而言，也是如此吧！他們喜歡海，也喜歡擁有更多好吃的、好用的。

於是核廢料補助款敲響了改變的鐘聲。物質的輸入改變了達悟人一向吃魚的腸胃，啟動了他們在滿滿魚貨、海上英雄之外的想像，以及對「錢」的需求，愈來愈多人離了蘭嶼島去台灣島求學、打工、長期居留，偶爾回來省親、親海。以前海洋供給一切，要吃魚就練習技術，憑本事抓；現在有些東西卻是山、海都不能給予的了，唯有錢可以換得。從這個島到那個島，他們捨棄追逐飛魚的快樂，努力扛起一袋袋水泥。以前在蘭嶼島上，家有男人卻用錢買魚，那男人要被譏為無能的；而現在，沒有錢生活也是要被看扁的。

然而，就在蘭嶼開始流失大量青壯年的時代，夏曼．藍波安如逆流泅泳的魚一般，回歸了。

在台灣待了十六年後回到蘭嶼，初回的一年多，因為沒有技術、經驗和對海流潮汐魚類的知識，他只能釣小小的魚，所以在勞動力至上的原民部落，沒啥地位，時時背負「漢化的雅美人」的污名，在父親的眼中，他不是一個生產者，而是和母、妻、子、女一般的消費者，而父親已是七旬老翁，仍要潛水捕魚。唉！夏曼．藍波安的屈辱感不只是在部落，在家裡他也一樣抬不起頭。讀到這裡，我心裡也感到難受。難為他了，有這樣的勇氣把自己的生活和處境攤在陽光下供眾人檢視。

 然而，我在看到他的卑微時，心中卻也同時感覺他的形象壯大起來，能頂著這樣的壓力堅持傳統生活，那信心、決心到底是那裡來的？小時吃飛魚攢下來的嗎？

    三、四年後，在日日下海潛水、天天觀察潮汐的勤勉，和父執輩、堂兄弟的指點下，夏曼．藍波安終於一次又一次地讓父親為他驕傲了，也讓家人感到喜悅，快意地享受著鄰人羡慕的眼光。

    他能獨力在急流中泅泳，抓到許多聰明、高貴又夠大的魚，日日提供給家人好吃的男人魚、女人魚，給孩子新鮮的魚湯。他也能獨力釣起鬼頭刀魚，與族人合作在飛魚季豐收漁貨，更重要的是他能尊重祖靈信仰與達悟傳統，成為家族最得意的傳承者，使家族能再造祭祀飛魚神的大船，在族中再度擁有發言權，讓伯、叔、父三位長輩笑出了滿臉皺紋。這時的夏曼．藍波安臉上心裡都發著光，口中雖照著傳統謙虛的說:我捕到了很小的魚，請到我家一起分享。那眼睛卻亮得驚人吧！

    夏曼．藍波安說他掌握了愈多，就發現愈多尚未掌握的，而更加謙卑、迷信，信仰祖靈、畏懼惡靈，向父祖靠近。在他身上，尊重萬物有靈的古典氣質是愈來愈深了，他正在成為一個真的達悟人。如果說回蘭嶼後摸索的那一年多是他身為達悟人的波谷，這段時期的他應算是處在波峰吧！狂傲和快樂在言語間展露無遺。那喜悅傳達得那麼直接，就像之前他沒有隱瞞難堪的現實。夏曼．藍波安真是個誠實的人，因為這樣，讀他的書，我才總是快樂著他的快樂，沮喪著他的沮喪。

    然而現實好像總是快樂的時候特別短暫，就像海浪總是高高低低，波谷波峰不斷交替，夏曼．藍波安又要低下去了。

天天潛水射魚，連寒冬、入夜也下海的瘋狂，讓家人焦心；畏懼惡靈卻不聽忠告，不但父親連伯父也生氣了；有魚卻沒錢的窘境，讓可愛的微胖的妻忍不住日日叨念詈罵，……終至一家六口逼他離島工作。夏曼．藍波安心中怨怒，卻沒對家人說，只是沈默走向大海，但筆下真的生氣了。就像不愛讀書的蘭嶼小孩達卡安的疑惑委屈：父父祖祖輩都這樣過日子，養大孩子，孝敬老人，為什麼到我就不行？

唉！疑惑委屈和憤怒其實是同一回事。

夏曼．藍波安只能逃入海裡，讓海神、冰冷的溫度和魚群撫慰他，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不論如何他就是不想回「冷漠」的台灣工作。

書中達悟族人提到台灣島、台灣社會、台灣人，都要冠上「冷漠」來形容。為了錢途和前途，他們來台灣打工讀書，但沒有一個人喜歡台灣，這種對立的情緒讓我不禁一再自問：是這樣的嗎？我是這樣的人？處在這樣的社會？然而問題是不會有答案的，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不是麻木不仁，只是司空見慣。

    後來夏曼．藍波安怎麼游出這波谷的呢？總是坐在涼亭望海沈思的他，是否找出了方法？

    他沒說，我只好自己想：

    當他在島上小學代課時，假日帶學校孩子去潛水抓魚，他說：「我原始的目的,在於表現會教書的雅美人,也要學會族人部分的生產技能。在雙向並行的同時,能夠影響他們發展正確的人生觀,削弱不會念書的自卑,從而取得他們的信任與尊重。」這是第一個方法吧。他給孩子畫的未來圖象，也可以給自己。

伯父說：「你念的書是漢人寫給你們,你寫的書是島上的一切賜與你的,你也提供了祖先的生活智慧給後代的雅美人。所有的勞動的價值是為自己求生存而勞動的人,方是你要尊敬的人,更是你創作的泉源。」這該是第二個方法。

在此之外，夏曼．藍波安一定還有很多方法，他的父親說：「唯有經常勞動的人,思想才是清晰的......」我十分認同這話。疼山愛海如他，勤於射魚如他，勞動的智慧日日在增長，他終會得到海神與祖靈的庇佑的吧！

    近一年來在報上看到夏曼．藍波安的文章，與這本散文集「冷海情深」有了些不同，感覺脾氣好了些，不再是時時憤怒的「海底獨夫」；在克服一己面對海洋的黑暗、凶險、冰冷之外，對於蘭嶼的過去與未來也有更多關注，開始以歷史視野去瞭望。

    期望夏曼．藍波安的努力能把蘭嶼文化帶回波峰，尋得傳統與現代的平衡，讓他最初想回歸的那個母體文化重獲新生。

    台灣是個海島，但海洋文學卻不十分昌盛，海洋文化性格也不很明顯，是因為漢民族多是「唐山過台灣」，原住民十四族又多出山林之故？還是漫隨全球趨勢使然？如果我們能汲取海洋與其子民的智慧，轉一個彎，會不會更快樂，更豁達，生命更精彩？

    我曾短暫享受過被海擁抱的滋味，那真是和陸地迥然不同的領受，海水托起你的身體，心，好像也輕盈了，可以隨波擺盪。

2010/5/16 完稿

「還有些什麼是我們必須交換的呢？除了曾經駐留的美好與溫暖」。席慕蓉這般自問自答。如果深夜你也在忙完一天的事後，喜歡在燈下氤氳的茶香中靜靜品讀一本好書，那我們必是可以「交換」美好與溫暖的同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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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船靈對話】活動雖然過期了，但可以在「台灣文學館通訊」上看到相關記錄喔！

台灣文學館「驚豔蘭嶼」系列講座 

國立台灣文學館推出「達悟族拼板舟詩歌與文學特展」之後，受到民眾熱烈回應，歷經海上航行，充滿故事的「跨越號」拼板舟更成為府城新景點，經常有民眾駐足留影。 

為帶領大家深入蘭嶼，領略達悟族海洋文化之美，台灣文學館精心策劃5場「驚豔蘭嶼」系列講座，邀請不同視界的「蘭嶼達人」來開講，即日起的週六下午2時，講座地點在台灣文學館1樓多媒體教室，免費入場，歡迎民眾踴躍參加。 

驚豔蘭嶼系列講座 

時間／14:00~16:30   

地點／台灣文學館‧1F多媒體教室 

8.22  (六) 航海家的臉／夏曼‧藍波安 

蘭嶼知名作家夏曼‧藍波安將於此場講座中分享個人最新力作《追浪的男人》的創作歷程、其中將述及與族人合力造船及航行的經驗。 

8.29  (六) 蘭嶼觀點／胡台麗 

人類學者胡台麗一九九三年的「蘭嶼觀點」可以說是第一部有意識地透過影片來反省各種不同「觀看達悟族」的方式，透過錄記片的「再現」蘭嶼，也讓我們對蘭嶼受到現代文明及外來衝突後所發生的問題。 

9.12  (六) 跨山越海／郭建平、林建享 

郭、林兩人是「跨越號」的造舟與航行成員，他們將在此場講座中，分享蘭嶼達悟人合力造舟的生命經驗與文化禁忌，並從造舟計畫與航海的旅程中，探討應該如何看待、思考與調適大船文化所面臨的變遷？ 

10.24 (六) 太平洋的「蘭巴共和國」／楊政賢 

今日蘭嶼、巴丹被劃為兩個國家而被迫分隔。巴丹群島對於居住在台灣的人來說，或許感到十分陌生，但對於蘭嶼達悟人而言，彼此的感覺，卻像是家人一般親近，操著幾乎一樣的語言，今日蘭嶼人更曾試圖以拼板船「向南划行」尋根。成立「蘭巴共和國」雖然是一個笑談，但從中，我們可以認識到蘭嶼、巴丹兩島的語言、習俗與交誼關係。 

11.7  (六) 唱談達悟情歌／董美妹 

董美妹是一位能說、能唱的達悟族女性，從一位在地的女性觀點，我們可以瞭解女性在達悟族裡所扮演的角色與任務。從中，她將表演多首達悟族情歌，讓我們認識達悟族男女如何藉由情歌表達內心蘊藏的情感，是一場不可錯過說唱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