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思考著，如何親近這樣一本小說？

對於一個向來比起《孽子》那男色張狂的世界，更加貼近《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所描寫的、宛如嚼蠟、無法（或不想）掙脫泥沼的中年女子心情的讀者來說，捧讀郭強生的《夜行之子》，卻不得不驚覺，一幕幕飛逝而過的場景看似陌生，但在字裡行間滿溢的、面對肉體衰敗與情慾阻滯的焦慮，對於不可得的愛情、無動於衷的、遠去的昔日戀人身影的渴求與追尋，竟像是黑夜遺忘的孤獨影子一般熨貼重疊，是在脫去了性別、地位、知識、論述、種族、膚色…種種界定之後，遺留下來的，吶喊著、翻滾著、渴欲愛情的一顆血紅的心臟。

每個故事都有一個蒼涼的聲音，緩緩訴說。

        作者以欲望與寂寞為經緯，繪就情慾迷離的眾生圖像，13個短篇故事，從美國到臺灣，從紐約到臺北到屏東，從911到紅衫軍，由雙塔的崩壞開始，穿越兩個世紀的交接，間或交雜著跨越時空與文學情人的幽冥對談，藉由故事的鋪陳，帶出時代的變遷；翻過一個世紀，在新公園嬉遊的人們漸次老去，性別論述沸沸騰騰翻了好幾翻，令旁觀者如我眼花撩亂，然而這群「夜行之子」依然在政治正確的社會風氣裡，於暗巷中迂迴地匍匐前進。       

        像是〈迴光〉中的那對戀人，被拋棄而離去的阿文，在機場候機時正好911事件發生，「電視上反覆播映著雙子星大樓於濃煙中如餅乾一樣脆弱崩塌成粉屑的畫面。那不只是一座巨塔的毀滅，對我而言，那是另一個世界的入口從此被封死。封死在那個世界裡的，是我曾經的夢想、我的青春、和我愛過的人。」當年因離去而停格的畫面、湮沒在雙塔廢墟下的熱情與夢想，已然槁木死灰，艷美不再；而留下來與白皮膚的戀人擁有了合法的同志婚姻、努力仿效美國中產階級生活的小凱，又何嘗真正快樂？

        或者帶著幾分懸疑的〈轉世〉，敘事者疑問著：「我一直不解，二十多年名駿箭神柴可夫斯基裡一批批湧進的少年郎，如今何在？那物質不滅定律怎說？我輩總不可能憑空消失。是轉為異男，走進婚姻了嗎？或自慚形穢，開始足不出戶，吃齋唸佛洗贖罪孽？究竟還有多少如我，幽冥邊境來回躊躇，徨徨不知所終？」（藉由這段描述竟讓我有種窺見城市表層之下的另一個夜間天堂的感覺）

        面對歲月摧殘：「青春愛慾早已脫離肉身，某天醒來，一把骨頭喀嗤作響，打開報紙，鉛印小字如在水槽中浮懸難辨，才知到邁入中年不是漸進，而是赫然降臨。」（〈轉世〉）妖異的美少年宛若自體繁殖一般，日夜充塞著西門町與東區的街道或者酒吧或者三溫暖，一代復一代，而老去的少年呢？是像李放縱墮入更深沈的黑夜，或者像〈放生〉的偉一樣，娶妻生子，在公園裡拉著走音的提琴的爺和西裝筆挺的偉於多年後相遇，…..「他（爺）經過大風大浪，從古典樂壇金童到小學音樂老師退休，從黑牢到化療，恐懼再也不是人生的困境。大家都是在恐懼失去，多少人活在恐懼裡。眼前的這個人，當年長髮垂肩、笑若春陽的男孩，如今已成了一臉橫肉，眉眼被愁煩算計攪得渾濁。…他（爺）殘的只是肉身，他看到有比害怕失去更讓人殘廢的東西。那就是以為自己得到。以為抓住了就是得到…」人生輸贏如何計較？

         更有那許多，關於愛情的反覆詰問與演繹，幾個以作家為題的短篇讓讀者從渴望與痛楚、情慾與死亡的情節得到喘息，以王爾德為主題的〈猥褻〉這樣闡釋愛情：「權力才需要被解構；愛情只能不斷書寫。戀一個人的折磨不是來自得不到，而是因為說不出，不斷自語，害怕兩人之間不再有故事。符號大師把愛情變成了語意，語意變成了文本，又將文本轉成了系統，只因終有一個說不出的故事而已。」

        渴望愛情沒有不對，錯誤的是掏心掏肺之後的難堪、激情燃燒殆盡的瞬間一路下降的溫度，比死還冷…..

      「我需要愛情故事—這不過是我求生的本能，無需逃脫。」

      「我願意承認自己有罪，我的愛情很猥褻，我的迷戀很不堪，我需要你的回應好讓我相信自己是純情的。」

      「因為我真的愛你，我不需要在文章中表演。我只想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愛上了你。我對你的愛從來不清白，因為我虛榮，因為我寂寞；我想佔有你，我想讓這個世界看見我可以擁有你。然後我將繼續愛著你，直到下一個人走進我的生活，告訴我一切都沒事了，他會比你愛我，告訴我你從來不曾真正愛過我。」

        幸福這麼難，宛若危崖之花，夜行之子於是沉進更深的闃暗，從來不知道黑暗也有層次的分別，「越走越暗，光線一絲絲遁去。世界像一個垂危的老人，沉疴的昏黃，菸毒的陰藍，終轉成了灰燼的死黑。…黑夜像是一個巨大的怪獸，直追橋上驚慌趕逃的百姓，能逃到哪裡去呢？如果躲進家中仍是像被吞入怪獸的腹中只有一片黑暗？這一晚連月光都無影蹤。」（〈凡賽奇之夜〉）

        而我終究最是喜歡回到愛人等待著的家裡的那個場景:「出門前他的伴說今天吃小米稀飯配蔥油餅，他最愛的，他的伴愛吃虱目魚粥配滷豆腐。這就是生活。想起在公園相識的那個冬天，對方才剛退伍從高雄上來台北找頭路…。」日常生活合該充滿繁瑣的細節、反覆的無意義的交談，燃燒的激情總有淡定的一天，剝去性別、親子、政治、國族的層層糾葛，我們想要的不過就是手牽手、靜靜地、恬淡的，一起變老，無關性別，只關乎，相愛的兩人。

        同步刊載於個人部落格：http://dischanted.pixnet.net/blog （終結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