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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曼.藍波安◎冷海再次情深──《冷海情深》經典版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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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我部落Imawurud的飛魚招魚祭,恰巧又遇上漢族的大年初一,而其他五個部落的招魚祭要在月圓之後才正式全面進入,我民族所謂的rayon(飛魚汛期)。對於從事徒手潛水射魚的族人而言,招魚祭的到來,就傳統文化活動的意義而言,就是全面禁止捕獵底棲魚類,換言之,魚槍的漁獵工具要封槍四個月,從二月十三到六月的十二日。
己丑年除夕的凌晨三時,冷溼的鋒面帶來下層的烏雲,我就坐在門口觀賞屋簷滴落的水滴,想著返鄉的飛魚遊子打滾在台灣的下層社會,帶著少許的金錢回家放空,與家人團聚,吸著家鄉的海風療癒傷痕。
深夜的巷道不僅了無人影,讓我家的兩隻芻狗沒有機會伸展咽喉發出雛音吼叫,而趴在我腳邊望雨沉睡。
冷溼的清晨四時左右,我握住手裡溫熱的咖啡鋼杯,我祖先未曾有過的愜意情境,等著晨光放微明,兩隻芻狗在我腳下忽然拉耳根,試圖吼叫,雨絲此刻停了下來,汪汪汪……,我的喜悅來自於這兩隻小狗首次對人類叫出“我長大了”這兒是我們的地盤,我猜想。我並沒有制止牠們,牠們忽然又從我腳下跑出去汪汪汪……,此時出現的卻是,經常喝醉經常在清晨四時清醒,老海人洛馬比克,我的堂叔。他因為尾椎側彎,無法伸直,讓他的上半身向右傾斜,其次他的膝蓋骨也失去了上下彎曲的功能,讓他走起路來感覺地球正在晃動似的,他在我庭院佇足了一回兒,對我的小狗,說:
Cyaha, kamo likei pa, no jyatengi.
(沒關係,你們還小,你們不知道我的過去。)
Cyaha, manganako, mo katengan.
(沒關係,孩子(指我),你知道我們的過去。)
不知道與知道,顯然是老海人區分畜生與人類的用語,我的狗發覺老海人並非是惡人,乖乖的又回到我腳邊,夜空再次的落下雨水,我開始思索。
我們的「過去」或是「過往」。
是的,我與老海人的過去,二十多年前,離開台灣回蘭嶼定居,他訓練我在海裡的膽識與智慧,無論白晝或是黑夜,無論是冬夜或是夏夜,他經常駕著小機動船載我到小蘭嶼(距離我部落五海浬)日潛、夜潛;龍蝦、鸚哥魚、石斑魚、浪人?、飛魚、鮪魚、鬼頭刀魚等等的,獵到魚的喜悅是必然的,他給我在學校學不到的知識與經歷,於此同時我也捕到了達悟男人,在海上、在海裡的智慧。
他告訴我洋流的路徑,順著他的脾氣可以減少船隻的耗油量,人在海裡順著他可節省體力,說滿潮與小潮時洋流流速的級數不同,月亮會告訴你,天候水溫的冷與暖,魚的類科之多寡會告訴你,許多的經驗知識他加倍的跟我講述,節省了自己摸索的時間,我當時三十二至三十四歲,而老海人只大我五歲。
在我二十歲那一年(一九七七),老海人帶我去嘉義,說,我們去做苦工搬水泥,賺你去台北補習的費用。在擁擠的遊覽車裡,跟我說,只要你挨過十天,西部各地區搬運肥料的農會倉庫,沒有人會拒絕你。
到了嘉義市,在聯結車裡的睡舖上休息了一晚,第二天的午後四時,我們座上承載四百包水泥的聯結車前往布袋,然後停住在某個農會的倉庫前。我說,只有我們兩個人嗎?當然,他說。我搬不到二十包,我的開始抽筋小腿,十根手指無法使力握住水泥,叔叔,我沒辦法繼續扛水泥了,你休息,他說。最後老海人如蠻牛似的搬完所有的水泥,他二十五歲,當時。我的全身盡是水泥粉,不自覺得睡在聯結車舖。四百包的搬運工錢是一千元,兩個人分。我休息了兩天,這兩天,老海人獨自搬運了一千兩百包的水泥,獨得三千錢元,我做了六天便跑到另一個貨運行搬汽水。嘉義興川貨運行以斗六黑松汽水廠為中心,運至基隆至高雄,也到高雄鼓山搬水泥,到高雄港載進口的原木,於是二十歲的捆工歲月在西部,老海人那段時間都在嘉義鼓勵我繼續升學,直到他跟數人鬥毆才離開嘉義。
今日清晨,老海人途經我家門,肌肉依舊結實,個性依然孤僻,只是椎骨,腿骨業已側彎,彎的不美,拐了彎的命格拐到公賣局的酒廠。雨,繼續落下,老海人用手拭掉臉上的水,他,煞是地球在搖晃的走姿,走回從來沒有一個女人進入過的家,與他堂哥的豬舍為鄰。然而,我手中的咖啡鋼杯依然溫燙,就像我內心對老海人的真情,我稱我與他的相處歲月為──冷海情深。
冷海情深一個半點思維的現代家庭與傳統思維的雙親共同生活,洛馬比克除外,我父親三兄弟,是他們把我從陸地帶進海洋波紋裡的思路,是我民族的生活哲學,達悟海洋的文學。我獵捕的浪人?、飛魚、鮪魚、鬼頭刀魚翻起他們盛年歲月在海裡海上的搏鬥經歷,在共享大魚的夜晚唱出他們的歌,說起他們的故事,祖先古老的故事。
父親與大伯配載著自製的木頭與玻璃黏合的潛水鏡,身上繫著丁字褲,以及一支魚槍,射到一尾梭魚,梭魚把魚槍拖到見不到海底的深海,兄弟倆追著魚槍游,那時是某年某個初冬的午後,當他們游回陸地,兩人一同把大魚扛回家後,家族以及部落裡五十幾位的親友都吃不完的大魚,結論不是吃不完,而是兄弟倆後來的永續故事,我聽見了他們的故事,我兒子也聽到了。
然而,兒子的祖父卻無法聽見兒子在大西洋航海一年的故事,我在印尼海航海冒險的故事,也聽不見孫子跟他說;「祖父,世界很大。」
世界很大,每個區塊的文學數不清,也讀不完。
《冷海情深》,一九九七年出版,迄今已十來年了。我寫這本書沒有目的,我只是朋友在報社工作偶爾邀稿的散文作品集,每天與海為伴,飛魚季節只有下午在陸地,非飛魚季節只有早上在陸地,父親就是我的指導教授,那是個美麗的記憶,甜美的海洋文學。
我島上的海人很多,他們有許多的故事,他們捕了很多的魚,很多的大魚,他們甜美的故事,只含蓄的流傳於少數人的記憶裡,只因朋友們無法運用漢字書寫,就像六、七零年代,台灣遠洋漁業的鼎盛時期,許多原住民族,漢族船員在汪洋上捕魚的精彩故事,也因為無法駕馭文字,迄今在華語文學史冊裡依然是最為欠缺的劇本。
己丑年是虎年,我不自覺兒子已二十四歲了,明天就是我部落的飛魚招魚祭典,將封槍四個月,為此當晨光在海平線浮現,我頂著細雨,冷風悄悄的拿著魚槍,徒手的潛水用具,想著老海人的話;
「你知道我們的過去」,冷海情深這本書,讓我接觸文學,我們的過去,讓我潛入水世界,讓我進入我民族的海洋觀,生活的哲學。
冷風,雨水弄濕了我身上薄薄的水母衣,坐在波浪波吉的礁石上清洗水鏡,想著過去,原來我在利馬拉麥海域已經前了二十一年,數著自己的歲數,已是五十又四了。潛入海裡,水溫比陸地溫暖,感覺十分的舒暢,我知道,今日的早晨全島只有我一個人在海裡游玩,我想念與老海人在海裡的過去。
過去到今天,冷海情深才八刷,今年的再版,我只加一篇〈星期一的蘭嶼郵局〉在此,感謝聯合文學出版社的朋友,願意再版這本書。
海裡的水溫約是二十五度左右,但是我已經看不到喙著珊瑚海藻的鸚哥魚了,優雅的斑點紅石斑也消失了,這不是我的功夫退化,而是那些魚類也在水世界裡觀賞網路文學了。
三個小時之後上岸,在回家的途中遇上也剛從海裡抓章魚上岸的老海人洛馬比克。像地球在晃動的走姿,他酒醉如龍發堂病患似的令人厭惡,此刻清醒的他,遠勝於祖母的慈祥。我有些錯亂的說;
「叔叔,你不是喝醉嗎!」
「清晨的海會讓我清醒」,又說;
「想念過去的潛水歲月吧!」想念,我說在心中。原來文學創作的路需要持之以恆,原來,我要吃魚還是要親自下海抓,達悟人的觀念,說,飛魚會飛,但不會飛到你的家。
作為台灣的作家之一,苦惱沒有讀者,苦惱沒有好的評論家,我卻苦惱沒有好作品,苦惱太多的研究者。
老海人賣掉了他的章魚,路經我家,我正在殺魚,他走進來給我一罐台啤,又說;「海裡比陸地較溫暖,歐,孩子(指我)。」每說一句,都是那麼的哲學,但,老海人永遠沒有第二句。
熱愛我的,一直支持我的讀者,謝謝你們,但願你感受到了老海人說的「溫暖」的真諦。
二○一○年三月七日在完稿於蘭嶼家
──本文收錄於
夏曼.藍波安《冷海情深》(聯合文學經典版)
本文於 修改第 2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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