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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俊頴◎從前從前有個陽光世界──評述《擊壤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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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instre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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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詩源》開卷詩是「擊壤歌」,題下有註:「帝王世紀,帝堯之世,天下太和,百姓無事,有老人擊壤而歌。」究竟什麼是擊壤?不求甚解三十年後,查閱《辭海》,才知是遊戲之具,《三才圖會》解說:「以木為二壤,前廣後銳,形如履,先置一壤於地,遙於三四十步外,以手中壤擊之,中者為上,謂之擊壤。」

曾經,望字生義,我曲解為�迌,行走漫遊於日月星辰之下的大地,自然生出遠遊的意思。「擊壤歌」後數頁是「白雲謠」,「白雲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閒之,將子無死,尚復能來?」背景是周穆王征犬戎到了邊疆觴西王母瑤池之上的故事。

世界那麼大,行行且遊獵,大概是每一少年必然滋生的夢想。我們上路,途中相遇,忽忽經過若干年,到了回頭一望的時候,也必然有時空久長了、開闊了以後的惆悵吧。

民國版的《擊壤歌》始於十六七歲的小蝦與卡洛走在台大旁的新生南路,曲終奏雅於一九七六年七月一日小蝦奔赴大學聯考的介壽路,不遠處一九一九、大正八年竣工的總統府神聖可親,她召喚著其翼若垂天之雲的大鵬鳥,要直上九萬里高空,守著她的秋海棠。今日再看,迤邐兩時間軸點之間曾經那麼飛揚跋扈的青春狂言與大夢,甚至少女的嬌憨稚語,尚復能來?

納博科夫在自傳裡感慨時間飛快,難免有哀思,「你和我知道的事,不久就沒有其他人知道了。」然而他以螺旋譬喻拆解時間的本質,羅麗塔之父說,從中心開始迴旋的第一段小弧,延續生出在對立面的第二段較大的弧,此二弧奇正相生,再外擴增生成為一更大的弧,此第三段弧與第一段正弧方向相同(啊,不要再提起永劫回歸了)。海天迴環。在這裡,天行健四時行焉依然,但我們都要老去了,體貌的天人五衰是必然,但站在過去時間堆積的腐植土上,「今年花發去年枝」,我們的景深、胡蘭成先生所謂「人生的幅」拉開了,心靈之眼或可清澈地透視我們曾經不自覺耽溺的童蒙樂園不是迪斯耐式的虛妄一場,我們受朱天心筆下大風起兮雲飛揚所興發薰染的燃燒狀態不是以逸樂自縛的蟲蛹,可以誠實自剖那「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的青春喜劇是什麼?


時間飛逝。「我愛南國豔紅的鳳凰花,更愛浩浩蕩蕩的革命軍」整整二十年後,變徵之聲出現了,《古都》開場即是:「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或者,得反過來比對,時間與肉身的競技場,同在一樣方位的弧度看去,《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悚然寫著:「唉,人要老好久才死。」「吃不動了,走不動了,做不動了。呀,這不該是一種從不曾有的自由的感覺嗎?」但昨日言之鑿鑿還好清晰,「我更想找一個我心愛的男孩,對他說:『反攻大陸之後,我再嫁給你好嗎?』亂世歲月後,我再脫去一身戎裝,穿件很漂亮很漂亮的女孩兒衣服,中國啊中國。」

時間催化,兩岸的風景遷化,我們猶豫著是否以昆德拉式譏誚抵抗。

還是仿用朱氏語法吧,那時候,天空藍多了,沒有氣候變遷、地球暖化;那時候,人們單純天真,因為福山的歷史終結論尚未到來,黨國威權合體,固若金湯,只有一個王朝與一個王;沒有網路與3C產品、前現代的那時候,一寸光陰一寸金,緩慢,甚至凝固封閉,暑夜仰望天空,我們沒有多少選擇而得以專心一志。

那時候,我們確實太年輕,恐怕連啟蒙一詞都不識。朱天心不也稍後率先罪己那般引用三島由紀夫的文字,「你們怎好意思這麼年輕?」

書中小蝦與我輩聞風起舞的那時候不超過十八歲,正符合日據時期少年飛行兵招募的年齡。固然李世民十八歲打天下,格瓦拉摩托車遊遍拉美時年廿二,湯姆海頓狂飆六○年代開始年廿一,鮑布狄倫亦是廿一歲出第一張唱片,何況那一整世代花的兒女、氣象人……。

確實,做為《擊壤歌》第一代粉絲,焉有不被訕笑、譏刺的。胡蘭成先生的消耗青春之誡尚須數年後才得知,即便知道也不瞭解也是馬耳東風。我輩追隨者恐怕正是將此書視為消耗青春潮騷的合理化範本吧(「革命不(就)是請客吃飯」?)。當第一代粉絲也已老花、髮蒼,我們希望坦然反視那被引用多次且讓我再贅述一次,《西遊記》尾聲唐僧師徒四人來到靈山上了無底渡船,忽見水中流屍,赫然是自己的凡胎肉身。

從現在一弧的視角看去,曾經曇花一現的凌耿的《天讎》(民國六十一年初版)或恐是《擊壤歌》相當有意思有意義的鏡像。正當小蝦熱血澎湃卻口齒不清的大中國情懷爛漫如三月杜鵑,新中國的十年文革趨近結束,在那人間浩劫式的集體殺戮,十六歲的紅衛兵凌耿以地獄變那般的武鬥清算、造反有理的亢奮血腥塗寫青春,膨脹其野蠻心靈(珍柏爾斯:「最接近骨頭的肉是最甜美的。」);以串連走闖大江南北、朝聖見了毛澤東壯遊了少年,唯一如地雷區伶仃一株蓓蕾的初戀女友梅梅終究死於少年與少年間的戰爭槍火。一九六八年七月,他與其二哥從廈門海泳逃離中國,回頭只見天色通紅如烈火燃燒,「恐懼又湧上了心頭,我發覺我們是茫茫大海中的兩顆小粟。」

朱天心於《擊壤歌》之前曾在金山救國團活動聽過凌耿演講,深深為之撼動。

一九七八年七月八日、九日,三三在台北市郊今已不存在的大春山莊辦了一場聚會,新婚且要赴美取經的凌耿也參加了。《擊壤歌》與《天讎》唯一的一次交會吧(山川知故國,風露想遺民)。

我大膽將兩書比並,隱隱覺得如同時間差的兩端,機緣與所有條件的排列組合的變異引生截然對立的局面,然而兩岸少年有著相同基因圖譜,初萌空疏,喜夸夸大話立大志,過多的淚水,過剩的精力,一日如一生,渴慕一種精純的道德理想國。信念或實踐,必然要與成人的體制世界對決,精衛填海式的少年災難與破壞,無所不在,而如飄風驟雨。在凌耿那裡,是如同早霜斲傷新苗。好佳哉在小蝦這裡,老靈魂還未甦醒,班雅明的漫遊者也未上路,那些怨毒記憶也還未發芽滋長,種種發生之前,至福時光(駱以軍語)極富延展性的貴重金屬那般被鋪陳留下。

眾多《擊壤歌》的品評,「紅樓夢前八十回的大觀園」、「不知人間疾苦的有情」分佔光譜兩頭。對於相信不疑的,我們是分享共有了那個一切明朗有情的陽光世界,在那裡,此書是我們的黃金盟誓之書(朱天文語),封存少年的精魄。我所謂的黃金盟誓,是在所有的嬉戲、所有的童音稚嫩言語、所有被眷顧的(走馬鬥狗賞花冶遊,理直氣壯的不事生產)每一太陽之日、所有的祈禱之後,那信仰之所在的核心,如此純粹,我們即是神光靈光,是自轉長新的法輪。何需召喚,大風起兮,我們自己的光照亮了自己。那是少年的本色。

(山海經:「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但是少年終究不是物質不滅。漢娜鄂蘭寫班雅明的文章有這麼一段:「生命雖然注定毀於時間的蹂躪,衰敗的過程同時卻也進入結晶化的過程,在海洋深處,曾經活過的生命沉沒、分解,有些東西『受到大海的催化』,以結晶化的新形式與新形狀存續下來,保持原貌,等待採珠人有一天來到,帶回眾生的世界──是為『思想的碎片』、是為『無可名狀』之物,或許更是永恆的『元始現象』。」鄂蘭解釋元始現象,「是一種可以在宇宙表現中發現的具體東西,在其中,意義與表象、語言與事物、觀念與經驗都是同一的。」

同一的,約略等同八十回前的大觀園的純真直觀,不證自明?一旦吃了禁果,張開了眼睛,離開伊甸園,憂患開始,磨損開始,兩難開始,我們遂恆處於分裂不堪?(「一個人不快樂,因為他說了他想說的,另一個人快樂,因為他不說他心裡所想的。」)

許多年後步入中年的今日,少年遠矣,讓人怯於相認,然銜命不得不再次翻開《擊壤歌》,紙頁泛黃,流年似水,不舍晝夜,我不懷舊,不傷逝,更不眷戀動心、願望逆轉時間再來一次(將子無死,尚復能來?),雖然閱讀中偶爾不免要笑出聲要臉紅,我暗暗驚訝書中的陽光世界何曾黯淡?青春早期的熱血何曾冷淡?那些如同精衛鳥鳴的自創言語又何曾弱去?

是我們這一代夜深忽夢的那一塊陸地漂移的彼岸彼世界。

走出大觀園,開始了向老衰死亡傾斜,向昨日之我割裂判別。只是,何需我多說,若沒有《擊壤歌》那少年精魄(不管是法西斯少年還是哪吒),小蝦如何蛻變成為朱天心?背負著往日的青春榮光,記憶的銘刻,假裝是那小駝背人吧,偏偏不與時人彈同調,在她建立的文字國中,愛波、鶴妻、袋鼠族、阿里薩、左翼政治犯蒲島太郎、眷村兄弟、香茅油拍檔、漫遊兩都城捫心自囓的你……,無一不是可以在《擊壤歌》那些元氣好兒女找到呼應的前世位置(那麼,誰是誰的流屍?),他們在各自的時光鐘面忠於一己內心的金石聲上下求索,自苦苦人,其徬徨不正是魯迅寫過的:「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裡,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裡,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裡,我不願去。」

就某種玄祕的意義,此少女之書是後來那憂憤著書的朱天心的定風珠,免於她被時代的罡風吹向虛無深淵。這麼多年,她始終行走路上的既徘徊也是矯健之姿,一步一步貼近了鄂蘭所寫在人海、時間之海、記憶之海深處聲納探測並採得結晶的珠寶,那些不被收編正視的、畸零廢棄的、邊際異議的(包括街貓),她帶回世上,重新攤在我們面前。

做為《擊壤歌》第一代粉絲,再一次回頭一望,不必感慨「日月忽其不淹兮,恐美人之遲暮」,更不用喪氣「去聖邈遠,寶變為石」,我更看見在那朱天心的源頭,更有巨大的光源,隨著資料檔案陸續解祕出土,其身形日益清晰。

啊,那生命中第一弧的至福時光。一如海水浩渺,不是船過水無痕,而是復歸大海。於此書我若有願,惟願後來的新生代因此也得到他們的至福時光。無以回報,且抄錄胡蘭成先生的兩段文章:


以前我也飄過海,不過這次我才覺海的好。從窗口望下去看海水,不能想像海水會溺死人,簡直可以如履平地的走過去。佛經說海水不宿死屍,人來到這裡確是連生死之情都解脫了。上有黃雲,下有浪花如萬荷葉中朵朵白蓮,雲天跟海水在船的週圍環繞迴旋,船的前進遂覺得不是一直線的,卻有徘徊多姿了。海上時時飄雨,亦一處一隅有晴,連陰晴都分不清,只是一片宇宙的元氣,而離合悲歡與驚險亦在這元氣裡變得極淡。我忽然覺得自己是很好的。
──一九五○年九月二十八日致唐君毅信。

照綺席,有如花如水紅妝,傾國傾城豪傑。高陽酒徒,還與那沛縣亭長,一般好色。始皇帝三十六年,秦社稷之末,數年少項籍,劉季約莫半百,老了酈食其七十,天下事未晚也。遍擊筑催觴激烈,一盃看劍氣,二盃生分別,三盃上馬去,指顧間東下齊城,垓下歌逼。早軹道銜璧成昨跡,龍戰已畢,果然的漢家日月,只贏得遊子悲故鄉,幾回泣下沾臆。本來是慚愧商山四皓,白雲蒼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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