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筴魚
【自序】
1.
旅行是件開心的事。 小時逢到學校要去遠足便高興得很,巴巴等那天來,只怕到時下雨。即使是現在,那種盼望旅行的心情還是一樣,沒那樣急切就是了。不過,成年後心境畢竟稍有不同。除了出門玩樂,旅行還有些別的,難以說明的東西。2. 有的人帶了自然科學之眼去旅行,到了高山野外便能指認山石草木蟲魚。有的人學養深厚,到了城鎮村落就可以道出史實典故。我呢可惜兩者都不是,簡直像半個文盲跌在每個新地方。當然是有備而來,所謂的備,是比略知皮毛還要少一點。因此笨頭笨腦前來,一路玩,也一路學。 旅遊因此覺得像讀書,不同在一動一靜。旅行時,邁開腿腳,身體在動;眼見耳聞鼻嗅手觸,感官在動;興致高低好壞,情緒在動;對所見種種好奇追究,心智在動。這裡記的便是我旅遊中的身心狀態。3. 重讀這批文字,發現自己老在追究真假,簡直要嘆氣(也真的嘆了好幾口氣)。 旅行不過是消遣調劑,所以說遊山玩水。像我那樣「認真」,只有一字可解:獃。 幸好書獃氣外,還不失童心和稚氣──出門旅行就像回到童年。 此外,我還半帶了小說家的眼睛去旅行。小說家以虛構來重建真實,而視現實為另一種虛構。我便常覺真即是假,對皮相抱持懷疑,尤其是對旅行所見格外不放心。俗話說眼見為真,只是人未必懂得所見事物。即使是熟人熟地都可能不過一知半解,至於浮光掠影,去掉興奮的光彩和聒噪,能有多少厚度? 英國散文家威廉.哈茲立茨在〈談旅行〉中寫:「我們不能擴張認知,只能變換觀看的角度。」儘管不全然贊同,還是覺得有點道理。4. 為什麼旅行?換換風光透透氣可能只是最表層的理由。 如果說哲學是鄉愁的渴望,旅行恐怕也是。 人都不免鄉愁過去,然有時鄉愁和過去無關,而和憧憬有關。也許是出於內在不知名的騷動,也許是出於對未知的好奇,也許是出於走出自我的想望,也許單是出於對那朵藍玫瑰的衷情,人並不知自己在鄉愁未來。所以而有伊甸園、桃花源和香格里拉的傳說,以及路邊的野花比較香、生命在別處之類的說法。 旅行最深的動機可能在這裡。 旅行的難題大概也就在這裡。5. 我喜歡讀旅途文字,這包括散文和小說。也喜歡看旅途電影,幾乎不計好壞,只要牽涉到旅行,我便喜孜孜地看,而且特別寬宏大量。我愛看人在大地上移動。 旅遊文字,就像任何文字,我以為首要在文采和風格;再則是切入的角度,也就是獨到的觀點。最怕的是抄書和流水帳。至於寫的是什麼地方,我倒不很在意。 因此對我,另一個難題是:旅行文字的寫法。 往往旅行回來,覺得一路見聞有許多可說的。問題在一沒有探險,二沒有搜奇,平鋪直敘豈非乏味?別人不說,馬上就先把自己淡出鳥來。所以我寫旅行的第一要件是:自己不覺得煩。一方面以聲光色味來感染讀者,讓人如身歷其境;再則是把你化身成我,見我所見,思我所思。這比預想的難,因此一篇東西常要寫上許久,有的畢竟沒寫成,譬如寫遊義大利那篇,可說的太多,不知怎麼濃縮剪裁,最後只是一片凌亂的札記和草稿。生平第一次踏上中國大陸那趟,也只寫了一點片段。那些沒寫出來的,只好留待時間去處理了。時間如果不是個偉大的作者,起碼是個傑出的編輯。也許它最後會告訴我:不寫也罷!6. 從〈意象旅行〉到〈也許有個地方〉,這批文字前後跨越大約十八年。有些,如寫新墨西哥幾篇和〈旅人的眼睛〉、〈人在廢墟〉,原已收在《急凍的瞬間》和《當世界越老越年輕》裡,但覺得論性質更屬於這書,便也放了進來。 編排上未必順時序,而是看內容而定。有些文字剛好針對同一主題,自然而然便歸在一起。有的如談美國小鎮和徒步旅行等,原就是系列文字。7. 有的人一旦遊過便覺得從此不必再去了。我們恰好相反,偏好重遊舊地,像緬因、科羅拉多,尤其是新墨西哥,去了一次又一次。所以,這本書寫的不是尋新,而是溫故。像好書一讀再讀,心愛的歌一唱再唱。像老友、舊鞋、陳釀,時間越久而越可親,滋味無窮。*本文收錄於張讓最新散文集《旅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