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少年時代看武士片的往事,父親的一個觀點不得不提。通常在看完一場刀光血影的慘烈場面之後,父親總要提醒我注意那敗者的一方,看他們慘敗之後對自己的情緒和身體姿態的處理。一般說來一個夠格的武士在失敗之後,絕不會讓潰敗的情緒打亂自己的陣腳;相反地,他們常以異乎常人的意志,收斂心神,細膩、莊嚴地處理自己的軀體。「切腹」因而變成了武士精神的另一種表現,其驚心動魄的搖撼力量,實不亞於正面的搏殺。於是武士道精神,便涵蓋了人的生死兩面與勝負的雙向經驗。
中、日人學的基礎,相對於強調頭部理性及超越性開發的希臘、羅馬和希伯來傳統而言,在肢體觀想的重點上,似乎比較重視人的腹部力量,遵循的是一種腹部的邏輯。道家或道教的練丹養氣,著重丹田小腹力量的培養。「腹」是「母」,是「大地」,象徵宇宙的某種原始生命力。儒家觀想的重點則稍微上移,注意到對怛惻之感所逆顯的不忍人之「心」的掌握、肯定和存養。因而從某種角度說,儒者對腹部的理解,是比較生物性的,一旦面臨價值衝突,魚與熊掌之間「成仁取義」的抉擇,便成了儒者踐履其人學理想的無上命令。不過,這是從「修己」的層面來說。至於「成仁」的部分,傳統儒家不但不否定人的腹部需索和欲求,相反地,更把百姓之「足衣」、「足食」視為聖人「外王」事業的首要責任。如果說,道家的腹部理解是宇宙性的,那麼儒家便是倫理性的了。
然而日本武士的「切腹」傳統,顯然有完全不同於儒、道的發展。其區別的關鍵,在我看來,就在武士精神明確地將死亡和失敗納入其腹部邏輯的演示中,成為一種人格的美學完成。也正因為它是美學的,因而特別重視儀式的細節和身體的內外姿態:束髮、整容、跪拜、袒肩、按腹、取匕首、定神、切入、橫移……一絲不苟,身體成了美學的對象。對死亡和失敗的從容接受,使武士對腹部的觀想,巧妙地繞過了神祕宇宙論的糾纏和單面向道德主義的制約。死亡和失敗亦可以成就美感!
父親當然不會有如此這般掉書袋的議論,但是,他卻每每引武士的例子,要求我注意身體的姿態,坐臥行止甚至沮喪、醉酒,都要有一定的節度。我因而從少年時代,穿衣必定繫緊腰帶;即使在AB褲盛行的那些日子裡,我也從不穿褲腰低過肚臍以下的褲子。直到如今,出門整裝繫腰帶的時候,總會想起父親叮嚀、示範的樣子,像是對我的終身教導。
有一回聽父親和曾當過日本兵轉戰南洋的小姨丈的一段談話,他們都同意日本人即使戰敗,也敗得有秩序、有美感。小姨丈提到他們在菲律賓戰敗後,從整隊、投降、移交到遣散,條理井然。「不像中國兵,勝時狂妄,敗時亂成一團。」他說。證諸中國近代史,甚至民國六十年代我們退出聯合國,在國際外交上狼狽潰敗的種種事例,老人家的評論,不無道理。
原始道家對腹部的宇宙論理解,秦漢以後早已淪為肢體化煉丹服藥、追求長生不老的祕術。而先秦儒家的外王精神,更由於法家權術對心體的滲透,足衣足食的儒者襟懷,竟轉而成為政治統御技術的操弄工具。中國文化中的腹部精神,顯然早已死亡。至於台灣這半世紀的發展,錢幣邏輯徹底取代了腹部邏輯,使這塊島嶼成為請客吃飯的腸胃世界;既翻不出宇宙想像,更上不了靈台(心),氣脈甚至還不斷下移,成了黑金、淫慾充斥的煉獄。有人說李登輝總統以武士道治國,我想他們只說中了一半,因為武士不僅有搏殺的意志,還有「切腹」的傳統。如何讓國民黨學習失敗的藝術?如何讓台灣走出腸胃的制約?恐怕才是檢證李總統歷史文化定位的試金石。
──本文收錄於孫大川《山海世界:台灣原住民心靈世界的摩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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