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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大任◎《遠方有風雷》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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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走進大樓,光線忽然暗了下來。我低頭看了看腕表,四點過三分,應該不算遲到,不過還是下意識地加緊腳步,順著廊道兩邊的門號尋找,拐了兩個彎,很快找到了史第文森的研究室。

這座大樓,看來是百年老建築,外表有些破敗,牆上爬滿枯而未死的常春藤,門前的磚砌臺階,凹凸不平,但整體花崗岩骨架,即使上了年紀,依舊給人永遠屹立不倒的印象。裡面的裝潢卻明顯陳舊了,有些地方的油漆都已剝落。這個時分,雖然開了燈,感覺倒像黃昏,尤其剛從外面的冷空氣走進屋內,溫差變化的關係,眼前好像有霧。坐下時,我一面寒暄,一面掏出手絹擦拭眼鏡的鏡片。史第文森端來一杯熱氣蒸騰的咖啡。

這房間的天花板特別高,也沒鋪地毯,卻不覺清冷,也許是一屋子堆滿的書架,製造了溫暖,書桌上那盞古典銅燈,配上綠色玻璃燈罩,讓周遭變得柔和安詳。

「立工,多久不見了?」史第文森說。

「有十幾年了吧!上次見面還在臺北,送你去機場,不是說要保持聯絡嗎?卻從此沒有音訊了。」

「怎麼找到我的?」

「查你們校友會的網站,才知道你在紐約……。」

「接到你的e-mail,以為你還在臺灣,你的郵址為什麼還有tw呢?」

「我沒離開臺灣,這次來,是特別請了假出來的。」

「噢,那這次旅行,是pleasure還是business?」

我沒有搭腔,轉頭看見史第文森身後的牆上,貼著一張宣紙,上面歪歪斜斜,大概是他的手筆,寫著四個大字:吳牛喘月。

「改變研究方向了嗎?」我問。

「沒有啊……,還是現代史……,怎麼了?」

跟隨我的眼光,胖大的史第文森旋轉皮椅,才發現我的問題原來是他幾乎忘了的「書法作品」引起的。

「哦,這個,去年在一本書上讀到的,覺得很有意思,恰好我的書法老師叫我練習創作,便選了這個成語。你看,我們『洋鬼子』研究你們的歷史,是不是有點心虛,就像『吳牛喘月』?」

我忍不住笑了。

「這次來,我卻要向你這個『洋鬼子』請教我們的歷史呢!」

十五年前的那個暑假,我正讀研究所,覺得時間比較寬鬆,又想減輕母親的負擔,遂通過一個美國同學介紹,找到一份短工,幫一位史丹福大學博士候選人做研究助理。薪水不算高,卻不無小補,工作本身則很有趣。史第文森的論文,涉及國共內戰時期的一些懸案,他找到重要關係介紹,打通關節,獲得特許使用「石叟資料室」的資格。但他的中文程度有限,時間又緊,不得不忍痛犧牲,分出一部分研究金,雇用我幫他抄寫。「石叟資料室」是陳誠建立的,內藏三○年代五次圍剿擄獲的許多第一手珍貴材料。使用這些天下唯一的孤本,有個嚴格規定:不准攝影或複印,只能手抄。

我這個短工,最後打了一年多。後期不但抄寫,還包括擔任史第文森的翻譯。經歷過那段歷史而碩果僅存的人物,都七老八十了,就算身體健朗,神智清醒,每個人都是一口濃重鄉音,所以,這種翻譯工作其實不太好做。也許就因為這個困難,我跟史第文森不免吵吵鬧鬧,反爭論,無端增加了交流機會,到最後分手時,兩個人已經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了。

手抄的上百份資料,沒留下什麼記憶,大抵是些公告、電文、會議紀錄和傳達文件之類。倒是那些專訪,內容和細節彷彿歷久猶新,一來由於被訪者的口音,增加了翻譯困難,往往要來回解釋徵詢,才有可能把意思弄清楚。其次,史第文森雖然中文有問題,那段中國人自己也搞不清楚的歷史,卻滾瓜爛熟。明顯感覺得到,他的提問經常擊中要害,被訪者有時甚至惱羞成怒,反應強烈,拍桌子罵人的事,都曾經發生不止一次。訪問對象裡面,有前政治犯,有實際參加過策反和地下工作的黨工,還有跟魯迅打過筆仗的胡秋原一類頗有名氣的老知識份子,但印象最深的,卻是一位老兵出身的退伍軍人。不知道史第文森通過什麼渠道找到這位老人,只記得,有一天,他好像特別興奮,一大早把我從熱被窩裡拉起來,跳上他的摩托車,趕到臺北縣一個眷村模樣的破房子那裡跟人會面。史第文森一股正經,特別交代:今天的對話,可能就是歷史,請仔細檢查,錄音機千萬不能出錯。

老頭子大概快八十了,一九三五年六月十八日,國軍第三十六師師長宋希濂在福建長汀執行任務,槍決瞿秋白,他是當時開槍的劊子手之一。

「那件事還記得蠻清楚的,」老頭子是中校退伍的老國軍,也許一輩子行伍生活鍛煉,年紀雖大,身板仍然硬朗,國語不算標準,帶點湖南腔,咬字卻很清晰,「主要是那天的場面,如臨大敵,出動了一百多人,犯人卻是個文弱書生,我當時便覺得有點小題大作。我們在長汀公園待命,等犯人用完最後一餐,才把他綁起來,押解了兩里路,在西門外羅漢嶺行刑。犯人態度挺好的,一點不囉嗦,揀一塊乾淨的草地,盤腿坐下,像個菩薩似的,還問我們:這個姿勢,對不對?」

「有人說,你們師長是瞿秋白的學生,槍決前,一直在等蔣介石先生的特赦電報。還有人說,那封電報在槍決後兩個禮拜終於到了,當然已經太遲,這些事,你聽說過嗎?」

「我一個小兵,哪知道這些,我那時剛入伍,才十八、九歲嘛!」

「又傳說,瞿秋白處死前寫信給郭沫若和魯迅,請求協助,蔡元培也幫忙關說,你聽到過這些傳聞嗎?」

「我只知道犯人喜歡寫、喜歡讀書,特別喜歡豆腐,最後那一餐,就有一大盤,吃得乾乾淨淨……。」

我想,我後來的研究,所以儘量避免現代史,說不定跟那一年多的經驗有關,議論紛紜、莫衷一是,實在太複雜、太難把握了。

窗外天色漸漸暗淡,空氣中似乎彌漫煙霧,校園路燈亮了,籠著一圈光暈,來來往往的學生,拖著長條身影,在薄薄的雪地上交織成變動不已的圖案。

「附近新開了一家湖南餐館,臘肉下酒不錯,我們上那兒繼續聊!」史第文森說著,站起來拿他的大衣。



02

聽完了故事,史第文森問:

「你要找的,究竟是歷史?還是你自己?」

我沉吟良久,給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我不知道,但總覺得,應該還他一個公道。」

「你是說,你父親?」

「對,我父親。」


  03


  三個月以前,收到一份國外出版的學報,裡面有篇論文,引起了我的注意。照理,論文探討的問題,應該跟我沒什麼關係。我現在的專業是明史,這篇論文卻屬於現代史的範圍。然而,作者是久已失去聯繫的老友史第文森,自然想看看他現在的研究主題。那個題目,也有些怪,不太像嚴肅的史學論文,倒像是抒情散文,我當時還懷疑,這個「洋鬼子」,怎麼如此沒信心,用〈內戰盲腸?〉這麼不倫不類的語言做題目,還加上一個問號,難道是想蒙混過關?沒想到的是,讀了不到幾頁,一個名字,子彈一樣,嗖一聲,直接打進了心臟。那段文字是這麼寫的:

雷霆是這個學生運動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在運動過程中表現的思維習慣和作為方式,讓我們覺得,歷時半個世紀的國共鬥爭,至今仍在延續……。

我這一生,有個無法解開因而只能設法遺忘的謎,始終埋在心裡。母親似乎有意隱藏,多次追問,只有一個答案:他那個人,糊塗蟲,我提都不想提!現在,父親居然以這樣一個身出現。

多少個夜晚,腦子裡瘋狂轉動而終於無可奈何的種種意念,彷佛從潘朵拉的盒子裡面突然釋放,我知道,這個謎,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了。

萬流歸宗,反躬自省,我心裡透明,如果不能重建父親一生的歷史,這個困擾我半輩子的謎,是不可能解開的。

然而,作為一名專業歷史研究者,我深深瞭解,史料是重建歷史真相的關鍵。連司馬遷這樣獨步古今的史學大家,都免不了要翻遍「石室金匱之書」,窮追「六經百家之言」,西至崆峒,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所有的調查研究,目的無非是為了「成一家之言」,準備材料。失去的,不可能完全找回來。歷史真相是個程度問題,材料多寡,決定真相的深淺。這些都是基本常識。我唯一能做的,還是那句老話: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我面對的難題是,這個「歷史重建工程」,幾乎沒有任何可靠的材料,如何著手呢?

我離開父親的時候,才不過八、九歲。父親永遠離開我的時候,我們分離不相見,差不多三十年,如果要從我的記憶中去追尋,那個父親的形象是非常模糊的。我們家的照片簿裡面,父親的照片,只剩下一張,就這唯一的一張,還是合照。我估計,要不是裡面留有我妹妹的影像,這張照片也不可能倖存。而且,從自己的記憶中追尋父親的形象,這個形象,很可能受到多重扭曲,母親有意無意的影響,很難剝除清洗,我自己呢,從童年到成長,感情有沒有受到傷害?心理發展是否平衡?種種因素,都可能成為我釐清事實、客觀分析的障礙。我該如何控制這所有的不利條件,為「重建工程」首先建立一個不偏不倚的基礎?

讀完〈內戰盲腸〉那篇論文的那天下午,恰好是颱風過後,窗外晴空一碧如洗,不遠處,鳳凰木落紅滿地,一對靠樹根坐著的學生情侶,相依相偎,戲謔糾纏,雖然隔著玻璃,幾乎可以聽見他們的笑語喧譁,我忽然下了決心。

要解開這個結,母親心裡深藏的祕密,可能是一切的關鍵。

然而,問題來了。三十多年前的舊事,一向諱莫如深,母親願意談嗎?

只有一種可能。我必須讓她瞭解,這是我跟她兩個人共同的傷痕,沒有她的幫助,我一個人無論如何走不出來。但是,要求她幫助我,我不能不先幫助我自己。

於是,我開始悄悄布置我的尋根之旅。首先安排的是我的職業,經過協商交涉,校方終於答應我留職停薪一年。史第文森那裡,是我的第一站。他幫了我不少忙,我拿到他那篇論文全部資料的一份影印本。通過他的介紹,我訪問了父親的一些老同志。目前住在紐約長島的一位涂伯伯,曾與我父母同在一個讀書小組,提供了不少資訊。史第文森又建議,史丹福大學的胡佛圖書館,搜藏不少我父母當年參與的那個學生運動的原始材料,絕對值得好好挖掘,他說他的許多原始資料就是從那兒找到的。加州本來就在我的計劃範圍之內,三藩市灣區是父母親讀書、結婚並參與學生運動的重要地方,我也在那兒出生。胡佛圖書館的資料搜集工作結束後,我索性搬到B大校園附近,按圖索驥,找到了我們住過的小公寓,又在距離奧克蘭黑人區不遠的地方,查勘那間電器修理店,現在改成水果舖了。那天運氣不錯,水果舖的韓國老闆居然知道父親一位合夥人的址和電話,我約孫伯伯見面,顯然他也蠻高興,我們在唐人街吃飯,他還指著附近一座建築說:那就是我們曾經義務協助辦報的地方。

最後一個禮拜是在洛杉磯度過的。雖然晚年從商,父親身後並不富裕,孫伯伯說:你父親可能是朋友當中最不在乎錢財的人,撒手前不久,還託我轉寄了一筆不小的金額,捐贈給大陸的希望工程。通過他的聯繫,我終於找到父親最後的住家,見到了我習慣叫阿貞姨的父親未亡人。阿貞姨的模樣,跟我過去的印象不太對得起來,但清楚記得,小時候,我們家跟吳家,三天兩頭,經常來往。吳叔叔離婚後,聽說回臺灣了,但他現在是政壇紅人,又是獨派大老,雖然好不容易打通電話,聽到我想談的題目,一口回絕了。父親什麼時候跟阿貞姨結的婚,卻是這次見面才知道。第一次發現的,還有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同父異母弟弟立兵,目前跟他母親同住。最讓我意外的是,阿貞姨堅持要我搬出旅館,在她家多住幾天。我冒昧提出訪談的要求,她很爽快答應了。我提議錄音,她也毫無難色。很多關鍵性的懸疑問題,都是通過她才大致清楚。我在羅蘭崗住宅區盤桓了一個多禮拜,那是父親晚年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身體裡面流著同一半血液的立兵,對我特別親,開車帶我到處轉,總不忘提醒:這是父親每天必來買中文報紙的雜貨店,那是他最愛吃的四川餐館什麼的。

離美前的那天早晨,我們三個人一道上玫瑰丘陵園。

我把帶來的鮮花插進瓶裡,燒了一炷香。行三鞠躬禮時,突然發現墓園高處的自動灑水系統開動了。清晨斜射的陽光,儘管還不怎麼明亮,卻在四處噴灑的水流上方,創造了淡淡的彩虹。

父親墓旁,還有一塊小一點的墓碑,上面簡單寫著:

鍾愛的女兒 立農 一九七六—一九八三

那就是母親終生魂牽夢縈的我的妹妹。

 

──本文收錄於【劉大任作品集6】《遠方有風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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