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一場,我在乎的是識人之明,契知之深。那足以跨越生死大關,將須臾剎那化為永恆。
父親被西醫系統宣告藥石罔效以後,身體狀況急轉直下,久久纏綿於床榻,進行他睽隔於迢迢另一端,同虛無化境的拔河拉鋸,然而,親人之愛再如何強大,也無以插手置喙。一日,巷內安和偶有嬉語喧嘩的晌午,父親頹然轉醒,要我攙起他,繞這一帶信步走走。天邊夕陽一抹殘紅,我們一前一後蹣跚步行,遲遲無語,末了我問父親,都夢到些什麼,他說,夢得很怪,隨後噤語,氣喘咻咻。我當下即知,向來不願勞駕他人,體貼他人甚於自身的父親,大去之日不遠矣。
為何邀我陪他一段,無非是要一種圓滿成全,讓生前縈迴情份於他身上的所有親朋故舊,乃至於媽媽弟弟我們仨,不致於在死亡如一道閃電,劈斬開浩瀚汪洋上方的夜空。他不許霹靂形成一道最深邃,最怵人心驚的,死亡魅影。
肉身蛀蝕,肉身腐朽,無一不是人世無常。但這一次,父親且是以肉身作為示現,作為供養,向他的同輩人乃至於有血緣道統的我,跳出一支素樸卻顫人心弦的舞。
我要做得,惟有配合而已。
生死疲勞,約莫如此吧,父親於我素來是個重然諾的人,這一次,想該是我回向些什麼給他。
直至那天,我偕同弟弟,處理完先父親走一步的貓咪後事,心力匱乏幾乎不成人形的我,在漫漫回家路上,清醒卻又同時恍惚著,一切嘶吼吶喊,彷彿丟入一個沒有回聲的幽谷。回到家,踅身上樓,經過了父親房內,我心底氾湧起一句,爸,如果真的不堪病厄的凌遲,你走了,我一點也不會怪你。
淚水澄澈清明,一如我心,轉瞬之際,我被吞沒入偌大且暮靄沉沉的公路,想起父親已經走了,白日的世故應對全釋放成為憊懶無奈,我將車停一旁,潰堤大哭。
想起了父親遺容,經過四方大德高僧的祝念,妙目天然,宛若敦煌璧畫,擎寶持花的低眉菩薩。
那微笑,只是暫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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