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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大任◎《浮游群落》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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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

胡浩出門時,天色將暗未暗。他在公館的零南號起站上車,差不多繞完半個臺北,趕到東方出版社門口下車,已是華燈初上了。

衡陽街騎樓下,逛夜市的人群摩肩接踵,熙來攘往,好不熱鬧。在沸騰的市聲中,胡浩不由得莫名其妙地也有了幾分興奮。他看了看腕錶,才七點十分,離約會時間還有廿分鐘。而且,他想,何燕青也不一定守時,遂放慢了腳步,抱著殺時間的心情,從容瀏覽百貨商店一方方各具匠心,爭奇鬥巧的櫥窗設計。

一路蹓躂,往西行去,胡浩心裡卻念著小陶和阿青的事,兩小口子最近不知鬧什麼彆扭,無論幹什麼,上那裡,總有意無意拉他作伴。他根本不想做電燈泡,然而兩個人好像少了個電燈泡便混不下去。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扮演這種窩囊角色,但他似乎也由不得自己。尤其是阿青,她出的主意往往不容人更改。就像今晚,公司要她拍一部一分鐘的廣告片,還得補幾個空鏡頭,賣的既然是「夜來香」牌子的香水,胡浩便建議拍幾個夜臺北霓虹燈下人影雙雙,暗香浮動的鏡頭,於是小陶便分配到揹攝影機的任務。他呢?本來推託說要趕八點鐘的系務會議,但阿青說:

「去你的系務會議,你一個小小助教有那麼重要,主意既然是你的,你就得親臨現場!」

跨過博愛路,人潮益發洶湧。騎樓下一長溜擺滿了地攤:算命卜卦、五顏六色的廉價首飾、老鼠丸、蟑螂藥、香菸攤、舊書報雜誌、擦皮鞋……一個連著一個,對街還有進行黑市金鈔暗盤交易的銀樓,正是生意鼎盛的時刻。胡浩索性避開互相擁擠著的人群,站到騎樓邊上欣賞街景。一根藍色的光管,扭成鋼筆的形狀,忽然一滅,又閃出「偉佛金筆」四粒紅字。再過去,是「鐵達時」的廣告,白亮的長針指著「4」。胡浩開始後悔自己的荒謬建議了。也許他就此失約,讓那兩小口子自己去解他們的結……

胡浩蹲在路邊的舊書攤旁邊,漫無目的地翻著一堆過時的時裝雜誌。一本兩年前的「SEVEN-TEEN」裡面,有件黑白二色的連衣裙洋裝,忽然讓他想像著阿青穿上它的模樣。他不自覺地從荷包裡掏錢付帳,把雜誌一捲,塞進牛仔褲口袋。正待踏開步往中山堂走去的當兒,前面騎樓底下忽地一陣騷動,人群像躲避瘋狗一樣,火速分開,擠向騎樓兩邊去。就在那裂開的一道口中,跑來一個神色張惶的年輕人,一面橫衝直闖,一面卻口沫橫飛地大聲呼喊:

「蔣總統萬歲!中華民國萬歲!……」

胡浩沒來得及反應,幾個穿制服的壯漢已從後面掩至,美軍皮靴踏在水門汀劈啪亂響,霎時間,周遭的鬧市全停了擺。一條大漢奔到那青年面前,一巴掌打在他嘴巴上,左手肘膀子猛向他的腰部一頂,只聽見他「哼」了一聲,兩腿一軟便蹲在地上了。等胡浩恢復意識時,一副閃亮的手銬已經喀嚓一聲卡上了那青年的手腕。胡浩忽然覺得全身的血液往腦門子直衝,他發覺自己正抓住那個大漢的手膀,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光天化日之下你們怎麼……」同時自己的衣領已經被那個大漢粗壯的手一把提了起來。他感覺呼吸困難。有人在他肩膀上一拍:
「老弟,少管閒事。什麼光天化日,不早就天黑了。」

不知何時,街邊已駛來一部中型吉普車。等胡浩喘過氣來下意識地拉扯自己的衣領時,穿制服的人已經簇擁著上了車。在逐漸去遠了的車廂裡,胡浩覺得那張慘白的臉,彷彿在那裡見過……


孫中山紀念銅像隱在夜幕籠罩的陰影裡,臉上還是那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的表情。遠離通衢要道,在重大政治集會的熱鬧廣場上佔不到一席之地,它倒像一座香火冷落的山神廟,睥睨著人間的繁華燈影。也許是剛好座落在電影街不遠的僻靜處所,四周的燈光也不怎麼明亮,久而久之,竟成了情人們約會的地點。

陶柱國揹著一袋十六厘米電影攝影機,三腳架打橫擱在腿上,坐在臺階上抽「新樂園」。他夾菸的手還微微發顫。十分鐘以前就在他眼前發生的事,現在還衝擊著他的腦袋。那張在半昏暗照明下看起來尤其蒼白的臉,雖然有些變形,卻清清楚楚,就是他大三同宿舍那個豐原人廖新土的臉。那張臉突然從中山先生的銅像後面跑出來,跟剛好掉頭探視的陶柱國打了個照面。他看見他驚恐的眼睛和扭曲的嘴,一時還想不起他的名字,那人便斜刺裡向著中山堂的混亂交通秩序裡衝去。橫過廣場,中山堂側的警察總局門口一時警笛大作,接著便有幾條黑影朝他坐著的方向奔來。陶柱國本能地抱緊攝影機,往臺階的角落上挪動,眼睛卻盯著那人慌亂的腳步在穿梭來往的各種車輛中尋他的生路。那群大漢奔到臺階上,像警犬一樣四處亂嗅,有人往中山先生肅立著的銅座上面爬,居高臨下,四處張望。在汽車喇叭和煞車聲亂響的方向發現了那人的蹤跡,立即發聲喊,一群穿制服的人迅即朝著高處那人手指的方向撲了過去。陶柱國背脊一陣發涼,從口袋裡摸出一枝菸點上。

他記得,大三那年開學後不久,有一天,整個校園裡忽然到處貼滿了紅紅綠綠的標語報,連大王椰子的樹幹都像過年一樣。那個傻呵呵的胖軍訓教官,也逢人就訴說著「鞏固領導中心才是復國之道」一類的話。當然,像這種誰也無可奈何的政治問題,除了一些神色緊張的職業學生之外,誰也不想理會。可是,第二天,校園裡的標語居然給人撕了個七零八落,空氣緊張得好像又是一個「五二四」事件。謠言在課堂裡、走廊下散播著……。有人說,校長已經被請到某機關去談話。有人說,是同情當年「自由中國」和反對黨的漏網地下小組的行動。也有人說,這根本是某機關一手布置的圈套。昨天天一黑,校園各角落裡已經布滿了便衣,只等有人動手,便當場逮捕……當然,誰也沒法證實任何一種傳說。不過,陶柱國的那個新同房廖新土,卻確實便從此失了蹤影……


何燕青跳下她的三槍跑車,才七點一刻。她把車子推到看管車棚的老頭子面前,領了塊車牌放進皮包裡。時間還早,她腦子裡盤算著。或許從延平南路拐到中華路一帶去轉一圈,看能不能選中一兩個設計比較精彩的霓虹燈作素材?或者乾脆讓小陶做模特兒,借兩盞燈到胡浩家裡去拍幾個特寫,剪接一下,配上廣告詞,不就可以交差?還可以撈幾個模特兒費,大家樂一樂!她一手晃著皮包,嘴裡哼著「Smoke gets in your eyes.」,眼睛往燈火輝煌處逡巡。剛剛走過警察總局大門口,迎面來了一部大摩托車,開車的人好像喝醉了酒,歪歪扭扭,從她身旁不到一尺的地方切了過去。死鬼!她回頭罵,是一部深藍色八百西西的哈林。竟然衝到驚察局門口的人堆裡去了,那堆人一時慌了手腳,四處奔逃。何燕青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往延平南路急急走去。就在這時,她的腰部竟然被一雙男人的手摟住,半挾著她大步往前走。驚慌中,她掀起皮包朝旁邊那人的頭上臉上猛打,那人嘴角搐動,講不出話來,手卻抱得更緊,幾乎拖著她往前跑了。她一時脫不了身,拚命用硬底的半高跟鞋往那人的膝蓋一陣亂踢,那人一鬆手,她便趁機向延平南路飛跑過去。隱約聽見警察局前面騷亂的人群中傳來呼喊的聲音:

「跑了那個瘋子!跑了那個瘋子!」

接著是一片淒厲刺耳的警笛。



*本文節選於劉大任作品集5《浮游群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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