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回本城市首頁 聯合文學
市長:UNITAS  副市長: Angelina Lee
加入本城市推薦本城市加入我的最愛訂閱最新文章
udn城市文學創作現代文學【聯合文學】城市/討論區/
討論區叢書文摘 字體:
上一個討論主題 回文章列表 下一個討論主題
孤獨的探索(我看蒙馬特遺書) / 東年
 瀏覽663|回應0推薦2

UNITAS
等級:8
留言加入好友
文章推薦人 (2)

竹筴魚

 

孤獨的探索(我看蒙馬特遺書)   ◎東年
 
周末假後,一位同事剪短了頭髮。

她的辦公室姐妹驚問:幹嘛剪頭髮;答:失戀啦!

感情受挫時,女性似乎愛剪長髮;這一剪似有和過往以及回憶一刀兩斷的心理作用。改變面容,成為新的自己,或也是自我的期許。

一個人突然喪失和特定人物的親密關係,會產生情緒性孤獨;這就是我們這位同事,本星期、下星期或下下星期的特別心理狀況。一個人缺乏朋友或一個團體的歸屬感,會產生社會性孤獨。好在辦公室最近新添了一部美工繪圖用電腦,我們這位同事似乎在新學影像編輯、繪圖和描邊軟體的興奮中,有多彩多姿的辦公室生活;假使我們這個辦公室中客觀上常有其社會性孤獨,隨時也會被那些愛耍嘴皮的年輕姐妹,以爆笑沖淡。

問題在於,下班了,回家了,當一個人關在自己房間的時候,我們這位同事將如何忍受情緒性孤獨的折磨;這種喪失情慾對象的痛苦,即使至親的親情也無法安慰。這樣的個體,暫時會有各種感覺的障礙,包括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和味覺,其心理被悲傷完全控制,只能反覆內省於失望、追憶、思念、混亂、絕望和企圖振作。

人是高度群體化的動物,近百萬年社會化的結果,一個人很難在心理上長期意識到孤獨而能正常存活。長期孤獨感,往往引起極端的自殘行為或攻擊性行為;這樣,不知所措的青少年會發生學習障礙、犯罪或逃家,而成年人會因過度抑鬱而發狂或死亡。

在強烈的孤獨感中,一個人不想成為自己並於事無補,因為這種意識最終會察覺每個個人,在一些基本領域中是與他人完全分離的,必須獨自面對生活中各種挑戰;這種挑戰有時竟然出自於自己的親人或親密依戀的他人。  
在強烈的孤獨感中,一個人只有想成為自己才可能停止無效的追索失去的依靠,才可能轉移注意去尋找降低或避免悲傷的苦痛,重新回到因喪親而被封閉的現實世界。

我們這位同事,也許幾個星期,幾個月後,當她遇見新的朋友,這種孤獨就會像朝日下的晨霧,消失得無影無蹤。
孤獨是一種精神領域的宿疾,一旦被意識到一次,就隨時可能在情緒空虛或社會人際間的疏離中被察覺,直到多次體驗和抗拒,形成習慣才能免疫。平常人的適應過程大抵如此,事實上因孤獨發生精神官能障礙的可能性也極低;孤獨畢竟是人類生活的本質和常態。但是,孤獨一旦變成強烈的情緒活動,其終極影響就是發狂或必死,這使我想起一位年輕學生的例子。

但是,我必須聲明,我所寫的,是經過閱讀她全部已經出版的作品而來的推理和想像。一般小說的教學總會有什麼「談小說的虛與實」這種課程,其實這種課程不太有意義,因為小說作品中的虛就作者的知識經驗而言,仍是實的,以白話說,就作者的想像而言(一種具有意向的願望)是實在可辦識的。
這位年輕作家的猝死,幾年前在文學媒體掀起一陣騷動。躺在幽冥的地底,她的肉體,當然已不再是萬千蛆蟲營生縱慾的溫床;這種騷亂,生前使她極其苦惱,一切,直要到堅實的白骨裸出,這些騷鬧才會停息吧。

一九八八年初她寫出第一篇短篇小說,這是她大一寒假期間的事。
一九九○年,大四,她以中篇小說〈寂寞的群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推薦獎。一九九一年,二十三歲的這一年,她出版小說集《鬼的狂歡》,並從台大心理系畢業。二十六歲出版長篇小說《鱷魚手記》,二十七歲出版小說集《寂寞的群眾》,二十八歲出版集書信、日記及記事的小說《蒙馬特遺書》。
《蒙馬特遺書》或許確實是她的遺書,當她在巴黎,一九九五年四月二十七日開始寫這二十封書信的時候,由於再無法承受精神的折磨,她已經決意要死。因為,她所熱戀的女子已經移情別戀。

我全身顫抖,不是因為我怕死,相反地,我一點都不怕肉體的死亡,因為此刻肉體的真正死亡對我未嘗不是解脫——自從三月十三日我的精神崩潰以來,十天內我不能入睡,藉著大量酗酒將身體擊昏,但不規律且短暫的肉體昏沈,也只是使我墜入地獄般的連連噩夢,在嘶吼吶喊中哭醒……精神和肉體雙重的痛苦太深沈太絕對……完全不能進食,勉強自己吃下任何食物馬上吐出,精力全失,彷彿受到超乎有機體所能承受的創傷,內在五臟六腑都被壓碎碾爛,十天裡大部分時間我都關在房間裡喝酒,以此消滅、鎮壓腦裡所爆發出來的驚人的痛苦……我完全不懷疑自己這次必死……
——蒙馬特遺書

三月十三日是這樣的日子:
這天的夜晚她打了巴黎到台北的國際電話,發覺她的女性戀人睡在別人家裡,別人床上。這瞬間,她了悟這半年裡自己內心被戀人的不忠而累積暴力及死亡的全部意涵,同時無意識的在那街邊的公共電話亭狂號嘶叫,無意識的將太陽穴撞著電話亭的玻璃或鐵架,撞破的頭在髮際和耳間流滿了血。
「我今天就要死去!」她對著話筒裡這樣吼。
有一部警車在亭外停下來,四名警察中的兩個將她拖出電話亭,她掙扎不從,想再對話筒說話……她被拖進法國的警局,大腦彷彿已經昏厥,癱在地上飽受警察踢打……

假使她那時發瘋了,或許她就能不死,發瘋是有效的最後的生命自我防衛機制,這種天賦的應對方式,能使個人最高限度的降低突發意外而引起內心或外在環境的變化,並解除心理衝突。但,在精神的深處,她驅使自己要有尊嚴的走回家,坐在電話機旁等電話。

她不記得自己怎麼走路回家了,全身疼痛腫脹,五臟六腑若碎,不斷的嘔吐,凌晨的黑暗中她望著不響的電話,耳邊轟轟作響:妳真的要死了!

一個多月後,由於同樣尊嚴的自我要求,她開始寫《蒙馬特遺書》;在蒙馬特寫遺書。全文近八萬字的這些信件、日記和記事,以情愛為主題,寫出她在巴黎的留學生活、綿密的情史、複雜的生理和心理反應,寫出她在這致命事件中的渴望、乞求、懊惱、憤恨、痛苦、悲傷、幻想、妄想和理想。在古今中外的情愛自白作品中,很少能有這般細緻、深遂的心靈探掘和坦白。一般讀者在其中會嘆為觀止,因為在情愛的體驗和依此印證或抽理的知識以及經驗細節,所構成的心理世界,已達人性的極限。而,其純粹、矛盾以及這兩種特質的混合和綜合亞質,也可能使專業醫師窮於解析。瘋狂無法負擔如此鉅艱的痛苦,並意識清楚的,條理分明的,從事為期近兩個月的書寫;強大的生命力竟然使她超越瘋狂,並獲得勇氣去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手將利器插進自己的身體。而,如此,我們也就明白原始生命力的無知、荒唐和殘酷,而以此為基礎為根源的情愛盲目追求,是多麼的恐怖。

雖然結集出版在後,她前三本書的作品大抵寫於一九九○年前,那是二十一歲左右的光景。在《鱷魚手記》中,她說:如果既不暢銷又不嚴肅,那就只好聳動了,一字五角錢。但,這些作品並非全無意義。在《鬼的狂歡》中,我們可能讀到她強烈的自卑感,那些挫折於情愛的角色,都以潰爛或畸零的情態出現。在《寂寞的群眾》中,主流社會的傳統人物,或許就是如此德性:眼睛明顯一大一小,眼白上翻,酒糟大鼻,板牙黃湮上下對不準;而,抗議者的角色,總是在床上東倒西歪,或當眾手淫。在一篇名為〈馬撒羅瓦解斷簡〉的短篇小說裡,她將生命的外在條件簡約為:一切都是為了更高的精神意志而存在,生命的動力也由此分生,所以個別實體命運的細節和體內的內容,都必須被簡化成相同。在〈寂寞的群眾〉中,我們看到夜晚躺在忠孝東路睡覺抗議的人,早上擠在「肯德基」的櫃台前,對著炸雞、餐點和飲料的價目表精挑細選,對號入座大嚼一頓大談夜間的奇聞妙事。她住在校外,經常搬家,讓我們讀一段《鱷魚手記》的情節:

我很快地找到汀州路一家頂樓加蓋的房間,空曠的頂樓,除了簡陋的廁所、洗手台和老舊樓房的水塔外,另有一間窄小的房間,住著臉型奇怪的女室友,約二十五、六歲,在上班,關於她的印象就是,屢次向我借錢不還,喜歡敲我窗門打探關於大學生活及戀愛史的私事,並且夜半三更,有個沒錢就過來同居的男友,常裸身叼菸,拖著她在地上打,用鞭或鞋,直拖到外邊的廣場,但她對我提及男友時,仍滿臉幸福,說是唯有他不嫌她。

我的整個身心都在渴望世界,渴望它撫摸一下我這個小孩的頭。
——鱷魚手記

她看起來非常嬌小,但渾身叛勁。沒有任何特異獨行,不是乞求外人關注的姿態誌號;我想《鱷魚手記》中這句獨白,該是她赴法前的心情寫照:

我所真正要完成的是去成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就像我在電視上看到席拉克的眼神,我相信他那種領袖的眼神與氣度是自己長期培養出來的,並且他的生命所要到達的那個點,也必定是從年輕時就一直朝內注視的目標),我所要做的就是去體驗生命的深度,了解人及生活,並且在我藝術的學習與創作裡表達出這些。
——蒙馬特遺書

我相信,這宣言正是她懷抱去巴黎的理想,但是,她似乎很容易在女體臀部的弧線上短路,無論是官感的實際滿足,或無法自控的妄幻之想。她的指導教授說:「工作吧,唯有工作能遺忘一切!」而,她滿腦子卻是「愛妳甚至比我藝術的命運更重要」。

一九九二年,大學畢業第二年的九月,她遇見那個女子,十二月她前往法國;這三個月的邂逅,她稱它為她們的蜜月期。直到九三年的六月,她一共寫出三百多封信,使她自己愛情的性靈燦爛燃燒,她說這種盟誓堅定如實地支撐她們完美的愛情關係和留學的理想,她再不能愛別人了。一九九四年六月,這女子也到了巴黎,與她實現所謂「我們對愛情婚姻長久以來的夢想和理想」,但,直至一九九五年二月,她送這女子一起回台灣之前的這段巴黎生活,內容是一日敗過一日。「可說來到我眼前的已不是一個我所認識的她」,她到巴黎不是去愛她,而是折磨她。「她努力地試圖善待我,卻只給出更多不愛、冷漠與傷害……關係急遽惡化。」這女子到了巴黎的二個月後,就對她不忠,她甚至於打了這女子。一九九五年三月,她獨自回到巴黎繼續她的學業。她不再認為這女子是那個令她信任、尊敬、有德行的戀人,但是,她無法停止對這女子的思念,即使三月十三日她打過那次致命的國際電話,而五月十四日自己也和一個法國女子做了一場徹底銷魂的性戲,「……緣著它興奮的陡坡上升驀然插上一面紅色的旌旗,聖母之繁花無性相生殖而纍纍地湧出狹泌的宮殿……」但,這三十五歲的勞倫斯小姐似乎只是把她當做小點心,雖然她說「勞倫斯小姐使我的身體成熟」。

這種狂亂、矛盾、隨時可自行的合理解釋,實在不是我們這些局外人可了解的。

有些作家,基本上是有病的,由於各種不同原因產生的孤獨而感到抑鬱,所以用寫作及發表作品使自己受人注意,滿足希望有人相伴的慾望。這是為恢復或保持正常心理,對情緒加以密切刺激的作用,所謂偏執反應的功能。然而,就各自心理經濟原則,有些作家從事脫口秀式的寫作,有些人說謊,有些人滿足於語言遊戲,有些人志於嚴謹的生活觀察,有些人意於深邃的思想,後者就是《蒙馬特遺書》中所說的:我們要做的就是去體驗生命的深度,了解人及生活,並且在我藝術的學習與創作裡表達出這些。

我以為當我們作家也好,一般人也好,如果體驗到生命、人以及生活的最深度,自然能夠發覺其中的多層次,並且在最高的層次上,不會感到孤獨。適量適分的挫折,都自動的會將我們往高層次提升,只要我們確信這種時間和空間的自動原理,而順其自然不予干涉。我們處在最高的層次上,俯視生活的大地,能夠看清楚狂亂的情緒流露,思想的陰雲去向,以及生命的光彩。

關於情愛,基本上是一種附著依戀的心理活動和性的需求。性的需求,當然不需贅言解釋,而附著依戀是一種內在控制系統的活動,這種活動在心理結構上有其等級性和自動尋找目標的能力,所謂目標,就是與能夠照顧他的人保持親近。然而,人際間性需求的爭奪,是極其慘烈的,人際間的心理互動也是極複雜的。分離與喪親,對所有人來說,都是整個生命期間具有衝擊性的主要生活事件。當它發生時,生命個體必然會歷經抗議、失望和解脫或重新適應諸階段。悲傷或痛苦是自然的,只有當一個人長期滯留在憤怒急切企求重新獲得失去的對象,對遺棄繼續抗議,繼續失望,而未能解脫和重新適應,這悲傷或痛苦才會造成精神病理。

情愛同樣是有等級層次的,各適其所,勉強不得。我們只能慶幸自己能夠爬出泥沼,在這些稀有的劫後餘生中遇到自己的親人。

我惋惜這位年輕作家的才情和逆遇。

我一生中所完成的其他成就都不再重要,如果我能有一件創作成品達到我在藝術之路上始終向內注視的那個目標,我才是真正不虛此生。
——蒙馬特遺書

我認為她做到了。

但是,我也惋惜嗟嘆克服孤獨竟然需要如此的慘烈掙扎和代價。  

假使我們能夠了悟,人在世間,終需獨自面對自己,那孤獨就算不得什麼。

摘錄 東年 highsea 的網誌 http://blog.udn.com/highsea


文學是唯一的國語,字是冬雷震震夏雨雪,書連結心靈密碼,在無邊的國度,跨越界線,形成聯合的力量

本文於 修改第 2 次
回應 回應給此人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ity.udn.com/forum/trackback.jsp?no=78&aid=3617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