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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湯、成英姝◎抗日與共產黨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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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最常被提起的

這本書裡整理的文章,原皆由父親發表在部落格。
到底要如何把這些文章架構起來,應該如何安排順序,又如何讓底下隱藏的許許多多主題及其變奏能浮出一個有邏輯的旋律呢?
苦思半天,還是想不出答案。
於是,我只好厚著臉皮來擔任篇幅之間的串場。
這些字裡行間的記憶不是屬於我的,當中孰是主旋律,孰扮演陪襯的角色,甚至孰是美夢孰是惡夢,我沒有權利加以定義,我無法一眼識別那記憶的全幅,甚至也看不出底下伏流的形狀。
串場的我在這裡,依舊只是跟讀者一樣的觀看者。
我們以為,當過去如鬼影在我們腦中忽明忽滅地浮現,當中最閃耀的,頻率最高的,應該是最溫暖的,最美麗的,用通俗易解的話說,最懷念的。然而人們常會詫異,那些最常被訴說的,最被反覆提起的,並非最珍惜的,剛好相反,它通常最詭譎,甚至最不快樂。
而那些印象最深刻強烈的痛苦的記憶之常被一再訴說,簡直有如那是我們最鍾愛的記憶。



第一章 抗日與共產黨攻城


犬日本株式會社

  這件事是發生在日本人的勢力已經發展到蘇北來了的時候。我們家鄉常有日本人出沒。那時候我們的房子很大,後面的院子也很大,長了很多花花草草,有一天我在後院玩,突然後門開了,幾個日本兵跑進來,他們從鄉下抓了很多雞進來,把便當、隨身帶的東西放在地上,把綁住雞的繩子打開,人就踩在雞的翅膀上,活生生把雞的肚子劃開,剝下毛皮,割下胸口的兩塊肉放進便當盒,每個人都如此做,被活活割下肉的雞還沒死,還會在地上到處跑,我在旁邊看得出神,覺得很殘忍,可是又好奇。
  這時他們發現少了一個便當盒,就說一定是我拿的,一個日本兵叫我貼在牆上,兩手平舉,搜我的身,沒搜到東西,這時有人說找到那個便當盒了,那日本兵聽了甩了我兩個耳光,他們就走了。
  我受了很大的侮辱,回到父母的起居間告訴他們這件事,父母都說好危險,他們只是打了你,很可能殺掉你哩!以後碰到日本人千萬不要去看他們。
  那時我才十一、二歲,年紀還小,心裡氣不過,我跟您說,這個氣真不是人所能忍的,到了晚上,我拿了墨汁和筆跑出去,打算要報復。
  那時候日本人在興化縣城的許多空地種了蓖麻子,可以煉油來取代汽油,凡是他們種植蓖麻子的地方,都立了一個牌子,上頭寫著「大日本株式會社」,我晚上摸黑跑過去,就在那牌子上的「大」字上頭點了一點,變成個「犬」字,五、六個地方我每個牌子都點了。我只是鬧著玩,一點都不知道危險,也不曉得後果的嚴重。
  第二天,日本人把縣城全部封鎖,抓走了很多人,那些人被抓進去以後,都沒有再出來過,全都被殺了。這件事情過後一陣子,我和姊姊、爸爸都到南京去了。
  我現在夜裡睡不著起來,還會想到這件事,雖然事情過了好多年,那麼多人被殺害,我感到罪惡和恐懼。
  昨天晚上我醒過來,坐在客廳看電視,新聞提到現在因為汽油短缺,歐洲開始種蓖麻子代替石油,我就想起這件事,就把這件事講給你。


才子佳人,罪過罪過

  日本人占領南京以後,江蘇省政府就撤到興化,因為父親是興化的議長兼黨務主任委員,省政府的要員就跟父親來往很密切。後來日本飛機轟炸,於是所有的人都搬到興化鄉下。
  江蘇省政府裡有個年輕人,跟著省主席工作,姓游,北大中文系畢業的,學問很好,那時候父親看到一個人如果學問品德都很好,就會介紹給我認識,我和這位年輕的游先生成了朋友,很聊得來。
  美軍參戰後,因為美軍的飛機大規模轟炸日本本土,在中國的日本飛機轟炸就停了,大家也搬回縣城。
  有一天,游先生跟我說,我們兩個回到鄉下去看看吧!我們便一起出發,過了護城河以後,沿著河岸步行,一側生長著荷花,另一邊則都是菱角,十八里路走下去沿途真是太美了,我跟您說,在太陽的照耀下,可以看見鯉魚靜止在菱角下面不動,我們一面走一面聊天,因為這沿途景致實在太美,我們的腳步極慢,簡直不想繼續往前。
  我曾說過興化有許多廟,都是建立在與村莊有點距離,孤立的地上,我們過河來到一個尼姑庵堂,這位游先生不是從大門進庵堂,而是走側門,一敲門,小比丘尼見了他就開門,可以見得他不是第一次來。
  那後面是比丘尼休息參禪的地方,一進去以後,是個小花園,布置得實在精緻,除了竹子以外,都是蘭花,幾棵桂花,參差有致,一看就是出自很有藝術修養之人的手。
  我們進去以後,看到裡面沒有供菩薩,只有一個小香爐放在供桌上,點著一枝香。那香味我認得出來,因為父親也點過,是印度的奇蘭香,那味道很好聞,是一種讓人心神愉快的清香。
  小尼姑拿了三杯茶放在桌上,我跟游先生坐下來不久,比丘尼出來了,她是個身材很高的女性,穿著黑色的僧服拖到腳面,氣質看來就像讀書人,不須開口,只看她的行為舉止,就知非等閒之輩。
  她帶著淡淡的微笑坐下,既沒招呼游先生,也沒招呼我。我們把茶的杯蓋打開,那茶碗如白玉般,裡面的茶葉是最高等級的杭州龍井,還沒喝到就聞到濃郁的茶香。
  游先生先打了招呼,比丘尼只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游先生向比丘尼介紹我,比丘尼說她知道啊!原來議會先前設置在尼姑庵前面,我也曾去過一二次,因為尼姑庵屋簷下養了鴿子,有幾十隻,我喜歡鴿子,有時在那兒看鴿子,比丘尼認得我就是議長的兒子。
  游先生和比丘尼聊天的過程裡,天南地北對文學無所不談,且談得深入,隨口便可旁徵博引,中國古代章回小說他們沒有沒看過的,別說是諸如《紅樓夢》、《西廂記》、《儒林外史》、《官場現形記》這些古典小說,連新文學像是《家》、《春秋》、《原野》,甚至《戰爭與和平》、賽珍珠的《大地》等翻譯小說,他們都談,我在旁聽得津津有味,一下子兩三個鐘頭就過去,到了快吃飯的時間。
  比丘尼笑笑,留我們在庵裡吃齋飯,游先生也毫不扭捏地答應,顯然不是第一次在庵裡吃飯。
  我們就在那兒一面吃飯一面聊天,談到關於吃的東西,他們可以把《紅樓夢》裡任何一個人物喜歡吃的食物舉出來,您可知道他們對文學認識的深入跟熟稔。
吃完飯又喝了點茶,也實在該告辭了,比丘尼既沒挽留,也沒有送客,我們自己從偏門走了出來。
  無論是當時,或者現在回想,那時他們聊天的那境界,實在非常美而動人。
  今天講這個故事,總覺得心裡有點罪過呢!
  (參見第二四○頁附錄一)


鄉下人的生活

  抗戰期間我們住到鄉下的成家莊,那裡的人家幾乎都是姓成的,直到橋的另一邊就不是了。我住在那兒的那段時間所看到的農家生活,實在很令人懷念。在鄉下到了晚上,天還沒有黑,人們就一定已吃了晚飯,然後就睡覺了,不再出門,整個村莊都安安靜靜,沒有人會在街上走動,全然安靜得不能再安靜,這時我就喜歡到村莊裡走一走。
  那兒的橋是用兩根大柱子搭的,走上去要一點勇氣,開始我就不敢走,但那是從這個村莊走到那個村莊必經之路,雖然感到很害怕,但時間長了,就沒那麼恐懼了。深夜的時候我就喜歡站在那橋上,看月光下的景致。鄉村的景色真的很美,簡單而寧靜,讓人的心靈有一種祥和靜謐的感覺。
  但有一次,那大概是住了一年以後,我站在橋上望向遠方時,突然看見來了十幾、二十條小船,每個小船上都有六到八個人,划著槳過來,我心裡其實已經有了個譜,因為我曾聽他們告訴我,共產黨夜裡會划著小船經過。所以一看到那些船,我就猜想大概是共產黨來了。我正要下橋跑開,共產黨的船就靠了岸,向我招手叫我過去,問我村長在哪裡。我沒有說話,逕自往前走,他們跟著我,直到村長住的地方,我就走開了。
  他們找村長是幹什麼呢?他們說要跟村莊借糧,他們不說要村莊繳交糧食,而說用借,還寫了借條。
  那時候村莊上除了給共產黨糧食之外,還要給縣城,縣城是日本人的附庸,汪精衛的偽政府。偽組織的強制徵糧是很可怕的事,倉庫裡放著幾百石米,一瞬間就沒有了。
  除了這兩邊,還有我們叫做「老中央」的,黃橋一戰老中央打敗了以後就到曹定去了,但依舊派人來要糧。當地人願意把糧食送給老中央,當時的淪陷區對老中央還是有著尊重之心和感情。
  興化鄉下老百姓的生活其實是相當苦的,自己飯都沒得吃,糧卻一定要給。以前蘇南一天是吃兩餐,蘇北我們家鄉則吃三餐,早上吃稀飯,午餐和晚餐吃乾飯,到了抗戰末期,兩餐也吃不到。村莊裡很多人都走了,因為謀生不易,到上海、蘇州去做工,鄉下的人越來越少。
  但是鄉下的老百姓很勤勞,任勞任怨,從不多講什麼,天亮就起來去耕種田地,然後在院子裡養些雞鴨和豬。有件有趣的事情,他們告訴我有一次鄉下養的老母雞不見了,過了大概一個月,老母雞自己回來了,還帶了好多小雞回來,牠自己到外面的草堆生了蛋孵了小雞,然後就帶著小雞回家來了。
  那個時候的生活實在是非常苦,但老百姓照常種田養牲畜生活,直到抗戰勝利以後才有所改變,因為偽組織已經滅亡了,共產黨也到別的地方去了,只剩老中央在徵糧,生活就改善了。
  不管時局怎樣變化,鄉下人的生活永遠都是一樣的態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想說的就是鄉下人的這種單純。


殺人不眨眼

   蘇北淪陷日本之手時,為日本附庸的汪精衛政府統治,當時真正統治地方的不是興化縣縣長,而是曾為北洋軍閥的幕僚,二十二師的師長劉相圖,底下有團長王宰規,和參謀長密之期,人民在他們的政權之下過得極為艱苦,可是他們自己內部也鬥爭得很厲害。
  舉個簡單的例子,有一天早上醒來,他們告訴我,清早大門一開就有人來傳訊,說今天早上殺人了!原來團長王宰規因握有兵權,威脅到師長劉相圖,劉相圖擔心王宰規對他不利,想先下手為強,和參謀長密之期商量好在縣政府前的碉堡埋伏了一百個人,架了機槍,等到王宰規從中正路他住的地方出門要到師部去,經過縣政府前面的大道,就用機槍掃射,當場把王宰規帶的十幾個人一下子全部擊斃,然後就把屍體搬運走,好像沒有事發生一樣。王團長的家屬後來淪落到過著討飯的生活。
  這根本是無法無天,人的生命沒有任何保障。
  我曾經提過我家後面有個大院子,用來堆稻米的,從我家後門的隔壁再走三十步路,就是參謀長密之期的家,每到了晚上,密之期就把他家的佣人吊起來打,那種鬼哭神號的淒厲之聲,讓人感到非常恐怖,我爬到牆上往下面看,有時有月光的照耀可以隱約看到,使我心裡非常難過,但是我又不可能跑過去主持正義。
我家的門口就是中正路,可以走到縣政府,縣政府後來改為二十二師的師部,有一天我早上出門,那時候天光還早,旁邊有個挑水伕經過,興化人的飲水用的是河水,要到小南門城外用擔子從河裡挑來,送到各家去賣。老先生挑了水走在街上,因為擔子重,不好控制步伐,剛好密之期從家裡出來,這種情形下老先生挑著水無法立刻停下來,就擋了密之期的路,密之期一腳就把老人踢得摔在地上,水潑到密之期身上,密之期掏出手槍一槍就把老人打死,連看也不看一眼,就走過縣橋到師部去。
  我在旁邊看了,那時我還小,不懂事,但感受了那是一種殘忍、可怕、受壓迫、生命沒有保障的世界,無論是誰看了都覺得恐懼。這件事在我心中造成了莫大的影響,加深了我對日本人、對漢奸的痛恨。
  我回去跟父親講這件事,父親嘆了口氣,要我以後不要再談這些事,只說了句:「最近就要解決了。」
  我當時還不了解父親這句玄虛的話的涵義。


兵禍

  戰亂要能保護地方的文化、建築,真不容易,韓德清的江蘇省政府遷到興化時,興化的讀書人找父親替他們出面溝通,保護這些地方,因為父親跟省政府裡的一些人熟,後來江蘇省政府帶了很多軍隊來,除了警衛隊外,沒有讓軍隊住進城裡,保住了很多文物和老建築。
  可是省政府很快就撤退到北部曹定,日本人來了以後,馬上就搜刮藝術品、書籍、文物,像是家裡藏有鄭板橋的畫的,一定要拿出來,甚至包括古書、祠堂的家譜、廟裡的雕刻、繪畫,這些都是價值很高的藝術品。當時最好的畫家都會替廟宇畫畫,寺廟方面也會很珍貴地加以保存,這些都被日本人拿走。
  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情。日本人來了以後,經過一段混亂的情況,總算安定下來,規定軍人不可以再騷擾民家,日本軍人只能在軍營裡喝酒,不能到外面喝酒。然而有一天卻有兩個喝醉的日本人在中正路上走著,遇到一對母女,長得很漂亮,女人是寡婦,平常很少出門。
  說起這對母女,汪精衛的軍隊到了興化後,有個年輕軍官看上了這個寡婦,就到她家走動,引起興化人的議論,因為興化的傳統道德觀很強。那天那兩個日本人跟著這對母女回家,強暴了她們,可想而知的,這對母女後來就上吊自殺了。
那位經常造訪寡婦的軍官氣憤之餘,離開興化去了南京,直接跟日本軍團的司令部報告,因為他是位中階軍官,他的報告很受重視。日本人怕發生兵變,還派了許多人來到興化,處置得非常快,到了興化的隔日早上就在那對母女家門口槍斃那兩個日本人。早上槍決的,不准收屍,到晚上才收了屍,平定了這個問題。
  然而從此以後,興化在日本和偽組織的統治下,情勢變得很緊張,差不多算是戒嚴的情況。
  興化是個沒有工廠的地方,人們只能種田,沒什麼謀生的方法,韓德清的省政府離開興化後,帶走了很多年輕人,當中很多人是自願的,因為在興化這個地方實在無法生存。
  日本人快要投降的時候,我說過了當時的局勢大家都可以猜得出,那時每天都有幾百架美國的飛機要去轟炸日本,此時很多年輕人參加了共產黨,離開興化城,到安徽、山東、河南等地,大部分到西安去。共產黨讓加入的人讀書,畢業後分發到各地去進行革命工作,共產黨裡許多高級幹部是興化人。
  所以抗戰勝利以後,興化的年輕男人很少,連女孩子也有很多加入共產黨,因為共產黨不排斥女性加入。這使興化的人口產生了質、量的變化,地主階級被鬥垮了,死了很多人,有的被殺,還有被活埋的。因為怕共產黨所以都加入國民黨到台灣的,許多都是些鄉下的仕紳,當中有很多從滿清以來、從軍閥以來遺留的壞的知識份子習慣,這些人成了軍隊裡的一些幹部,之後來到台灣,這是後話。


敗亡之兆

  抗戰期間,因為日本飛機轟炸、日本憲兵抓人,以及偽政權下父親不願出仕等原因,我們在縣城沒有辦法生存,就搬到鄉下去,那是個小地方,只有二、三十戶人家。
  我們搬去的第二天,我跟著母親在村莊裡到處看看,因為興化是水鄉,村莊裡到處都是河,很多船都停在村莊外圍,我們看到有一條漁船停在那裡,母親說晚上來燒魚,就買了魚,我當時還是上小學的年紀,就感覺到船上的人似乎有點問題,但沒有敢講出來。
  回到家還沒坐下來呢!就聽到槍聲,那時候用的是十響的盒子炮,連發槍不停地打,我父親這時候逃跑了,母親也跑出去。那時候的土匪搶劫不會管人,只搶東西,父母趁土匪拿東西的時候都跑走了,後來我跑了出去,等我們回來時,東西都給他們搶光了。
  可是爸爸回來的時候,土匪把他抓起來,問他還有什麼東西,家裡有兩個佣人,就把家中的三把手槍都給交了出去。
  他們走了以後,爸爸說這幫人是蘇北的土匪頭况明凱的人。考量到家人的安危,以及我們讀書的問題,爸爸只得安排我們回城裡去住。當時的縣長李恭簡是漢奸汪精衛的手下,他對爸爸以禮相待,並允諾我們回城裡以後受到保護。
  回城裡沒有半個月,况明凱來了,跟我父親說,「老爺我做錯事了,搶你的財務都歸還你,就希望不要再追究此事。」爸爸說沒關係,錢財反正是身外之物,你拿去了就不用再還我了。這是後話。
  話說父親去找李恭簡的時候,李一聽父親來了,立刻親自出來迎接。父親提出要求搬回縣城,因為他知道要回縣城生活,必須得到上從師長下到警察局長這些人的同意。李恭簡聽了哈哈大笑,對父親說:「亮公你回到縣城裡,縣城所有的位置隨你選,你要什麼我就給你什麼。」父親以前在興化辦過地方公報,因此李恭簡甚至說:「你要辦報紙,我也給錢。」
  父親說他為的不是這些,純粹是想讓小孩子讀書,李恭簡聽了便乾脆地說那就不談這個,來吃餃子,然後吩咐下人包餃子來吃,李恭簡來自北方,習慣吃北方食物,當然除了餃子,還有很豐盛的菜餚。吃罷還親自把父親送到門外,拍拍父親肩膀,說:「這些事不用放在心上,將來是你們的天下,我們沒有什麼前途啦!」
  他這話講的什麼意思呢?因為身為日本人走狗的他們,從老中央那裡得到消息,知道日本快要投降了。
  父親那天回來時已是深夜,說過兩天我們就要回老家去住,你們要開始上學了。過了兩天我們全家就從鄉下搬回舊宅。
  第二天縣長來我們家,師長也派親信穿了便衣來告訴父親(那時候還沒有電話)有任何需要隨時派人講一聲都可以辦到,附近也都關照過了,不會對我們有所不敬。果然我們搬回來後,包括日本人、包括二十二師,都沒有再對我們家做什麼騷擾。於是我們小孩子就開始念書,如先前說過的,地方仕紳辦學讓我們讀書。
  從偽政府對我們家的戒慎,可以窺見其面臨覆亡的徵端了。前文說到的「最近就要解決了」指的就是這個。當時其實已可看出日本統治即將結束的跡象,那時天上飛的飛機一下子就是上百架,在雲層中嗡嗡嗡地飛過去,是美國要去轟炸日本的飛機。生活變得非常安靜,一點亂象都沒有,偽組織也知道大勢已去,那大概是民國三十四年,日本投降的一年。
  父親在日本投降後立刻動身去南京,他一出興化縣城不到三天,共產黨就開始攻城,那真是恐怖極了,砲聲、槍聲、到處是火光,六天五夜攻破了城,共產黨的要員先跑到我家,問我父親在不在,母親說他已經走了,先後來過幾次不同的人問這個問題,母親雖沒有受過高等教育,但很有智慧,盤算了一下就立刻要我和姊姊動身去南京。
  回想過去的感觸,我想說的就是一個國家民族在外力侵略之下生活是如何痛苦恐懼和不安。


以德報怨

  我之前講過被日本人打耳光,還有在日本人的機槍掃射下逃生,親身目睹經歷感受日本人的凶殘,真的是相當可怕。美國參戰轟炸日本後日本投降了,但在中國的日本人並不能完全撤回。
  當時在中國的日本人數量很多,回不了日本的也不少,我在南京的時候,看到日本投降後,那些沒能回日本的日本人,中央政府就下令他們參與復原工作,包括修馬路、開挖水道等等,做這些勞役,我時常在外頭看到中國人對這些留下的日本人完全不計過去的仇恨,日本人因為過度工作生病、體力不支昏倒,中國人就會給他們治療、給他們東西吃、給他們衣服穿,照顧得無微不至,我心裡想,中國的民族性已經深深受到幾千年的傳統文化影響,把敵人當作朋友、不記前嫌仇恨,這種開闊大度,從這些地方體現得非常明顯,看到這樣的景象,我常感動得從內心深處對自己民族感到欽佩,我跟自己說,難道我還要再記恨日本人打我耳光、遭日本人用機槍掃射嗎?為什麼我不能拋棄這仇恨?
  然而到現在,雖然已年紀老大,我依舊不能忘記這仇恨,我拒絕踏上日本土地,不看日本影片,任何人在我面前提到日本人,我就把話題結束,拒絕聽、拒絕談關於日本的事,看來在我心裡還是沒有受到中國文化的潛移默化,達到那個境界和精神,如今我有時會深深感嘆文化的偉大,但是也感受自己的渺小。



重複的第一次訴說

要說這本書裡父親所提起的回憶,重複次數最高的,是共產黨攻城的那個充滿火光和砲聲的夜晚,祖母把金子裝在襪子裡給我父親,父親和他的姊姊逃出城的往事。
每個孩子大概都有經驗,他們的父母重複述說無數次同一件往事,而這次數之高,相形之下他們好像自己是第一次提起的那種態度,令人驚異。
「爸,這你說過了!」我們常說這句話。
然後我們會暗自搖頭老年人的記憶,可事實上,父親從他還年輕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複述這些往事。
我沉思想到,我自己呢?我是否也犯這樣的毛病,老是跟別人提起已經說過的故事?同時我也想起當朋友對我說起之前說過的故事,我假裝第一次聽到的情景。
我終於明白了這是為什麼。
在我們心裡,這些遭遇是如此特別,而這樣特別的經歷又如此讓我們的生命染上特別的色彩,我們沉浸於藉由傾吐出這樣一個精采的敘事,而我們的私人生命的一個隱密的價值便由之浮升。當某段對話、某個情境裡的某一點喚醒了這個始終潛伏的慾望,訴說的機制便被啟動。只要它這獨特的顏色在我們自己心中保持著,我們便由衷相信它依舊帶著隱密,它必須是在他人面前如此新鮮,以便滿足我們永遠處於第一次訴說它的慾望。




國共戰爭

  日本投降後,似乎戰爭就應該結束了,可是事實卻不如此,美蘇之間的冷戰,資本主義世界和共產主義之間的衝突也影響到興化這個小地方,在興化這個縣城也有國民黨和共產黨的對立和戰爭。
  國共戰爭中共產黨用的是游擊戰,在鄉下到處轉,國民黨則守在城鎮,在這種情形下,需要兵力,軍隊的人力消耗量非常大,必須要補充,補充兵力就叫做──說徵兵、募兵、抓兵、抓伕都可以,名義根本不重要,在興化這個地方,兵力的來源就是每個鄉鎮看你人口多少,按照比例必須交出幾個人來當兵。但為了讓當兵的人心甘情願,辦法是一個人當兵,就給多少錢,那個時候關金券、銀元券這些幣制大家都不敢相信了,於是就說給多少金條,二十根、三十根,你去當兵,就給你二十根金條,由地方政府拿出錢來給願意當兵的人。
  我認識一個朋友,在興化雖沒有受過正式的教育,但畫畫得很好。我曾說過在興化寫字、繪畫是很普遍的,他在家裡自己學。他家有些土地,有個盲眼母親,我跟他寒暑假時經常來往,他喜歡種植花木,善園藝盆栽。有次我去他家,他說他要去當兵了,我很驚訝,問為什麼,他說為了給母親二十根金條,我認為還有其他原因,再追問下去,他才解釋說他的女朋友參加了共產黨,到鄉下後就失去蹤影,他受了刺激,也想離開家鄉,但母親眼盲無人供養,所以他需要那筆錢,等於是賣身。
  後來他的母親過世,地方上花了很多錢幫忙,父親也幫了很多忙,我對此還覺得奇怪,那時我人在南京讀書,不清楚詳情。
  後來蘇北被共產黨占領,這時候父親去南京了,興化來了一男一女重要的負責人,要找我父親,言談間對父親有分敬重。之後共產黨控制了整個蘇北,我說的那個朋友,跟他的太太都變成共產黨在蘇北的要人。之後我聽聞消息,他們兩人都被共產黨殺害了,沒有別的理由,就因為他們的出身是小資產階級,又會畫畫寫字,是文化人,共產黨對資本家和過去的知識份子都不信任,於是發生了文化大革命。


攻城

  日本人占領的時候,父親拒絕幫偽組織做事,每天在家看書,和地方上都沒有來往,父親因為自己組裝了收音機,收到延安和重慶的消息,知道日本人要投降了。有一天縣長來拜訪,之後警察局長又來,跟父親說,能不能跑一趟南京,共產黨要來了,興化靠二十二師恐怕守不住,那時老中央回到南京前進指揮所,主任是何應欽,副主任是冷心,他們希望冷心能派兵來守興化城,父親考慮後答應,因為他本身也想去南京找朋友。
  父親是以私人身分去的,自己坐小火輪,一種小型的輪船,火力發電的,不是人力划的民船。
  隔天晚上共產黨就攻城了。那時我還是十一、二歲的孩子,有一天在樓上的書房睡覺,突然我母親跑來叫我,說「巧寶子(我的乳名),趕快起來!打起來了……!」我一睜開眼睛,眼前一片火光,外面都是砲聲。
  母親把兩個八仙桌拼起來,上面蓋了好幾層棉被,我從桌子底下看著外面的火光,耳朵聽到砲聲,外頭砲彈一直落下來,深怕把屋頂給砸了。就這樣,整整打了六天五夜。
  後來他們告訴我,共產黨攻城的方法;興化的城牆很堅固,我們住在小南門,靠碼頭也比較近,平常因為很多人坐船來興化看病,所以那裡船隻非常多,共產黨乘十人划的小船,守城的人從城牆上向下開槍打,共產黨用竹子做成的梯子爬上城牆,等於是不要命,很多人被打死掉下河裡,但共產黨人非常多,爬上來就用手榴彈往裡面扔。
  等到砲聲停了,我們聽見有人敲大門,打開門才發現,共產黨的軍隊進城了,有的穿軍服,但也有很多穿得很破爛,沒有軍服,只戴著一頂軍帽。進城後就往每一家搜有沒有漢奸,我在門口看到無數的人被用繩子綁起來,一個接著一個,在街上走,共產黨把這些人抓起來集中,然後送到其他縣市,像是高郵、東台,再送到很遙遠的其他省分,有上千人,這些人都被變成共產黨的軍隊。
  我曾說興化這個地方連遭兵禍,江蘇省政府遷到興化時,帶來了很多人,除了省政府的辦公人員,還帶來了軍隊。這些辦公人員和軍隊大部分都是住在廟裡、祠堂,有住在公家的房子,也有住在私人大戶的房子,都住滿了。
  之後是日本人占領華中一帶的時候,汪精衛幫日本人做事,這時興化就在汪精衛的二十二師的統治下,師長是劉相圖。這些軍隊都是土匪,姦淫擄掠無所不為。再來就是共產黨。
  這些人來到興化,等於給興化帶來一場一場災難,為什麼呢?這得要讓人先了解興化當時的社會情況。有土斯有財,種田的人非常可憐,秋收的時候農民把稻米裝在叫做八斗的容器,用船運到城外,再扛到地主家,沒有車子什麼的,就是一袋一袋用肉身來扛。我們家都會做飯做菜給扛稻的農夫吃。
  送給地主的稻子剩下的自用,從來是不夠吃的,到了過年前都要跟地主借稻,借兩擔要還三擔,從來沒有還清的時候。所以到處都是窮人,有錢人是很少數的。興化沒什麼就業機會,只有縣政府、區公所、鄉公所用幾個識字的、受過教育的人,另外就是店員,沒有工廠,沒有其他服務業。什麼叫做失業?幾乎每個人都失業。
  大批的軍人進入興化,還有動亂的影響,可想而知。
  至於興化是個有錢人重視教育的地方,大學畢業的人也很多,當時好的大學很多是外國人辦的,外國人拿了庚子賠款的錢來辦大學,把外國的教育制度和內容搬到中國來,很多人受過西方觀念的教育。抗戰時讀書人都不願意替日本人做事,偽組織用各種勸誘和威脅的方法,像父親那樣的人都裝瘋賣傻地躲避,這些人避人耳目聚會的地方,是尼姑庵堂,我也跟著去過。
  我曾經提過一些尼姑庵堂裡布置的風雅,那些庭院的造景令人驚嘆,每一角每一處都像一幅畫,像是利用炭渣,這是興化人的專長,能將廢棄的炭渣雕琢出有如藝術品般的形狀,用來堆造假山,還有魚池底的造景,到處都如具體而微的山水風景。
  尼姑還很會做菜,我們家到了過年過節的時候,尼姑也會做了素菜來送我們,非常好吃。這些尼姑都是官宦之家,不得意之人的後代,她們出家前在家裡讀過很多書,但在興化到了一個年紀的女人是不能不嫁人的,這些女人不願意或沒有辦法嫁人就只好出家,有些人因為出外化緣到處遊歷,甚至有出國的人,所以視野也很廣,有很深厚的藝術造詣,像是在窗子上畫的叫做圍屏,通常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拿出來,那些精緻典雅的圖畫,非常非常美。
  興化最高的文化不是保存在有錢人的家裡,而是在一些尼姑庵堂,很少人知道。
(參見第二四○頁附錄二)


丐幫和共產黨

  以前的武俠小說裡面有丐幫,丐幫是存在的,興化也有丐幫。
  在興化,叫化子們白天在外面乞討,聚會或晚上睡覺,都在廟裡。最大的一個集團是住在碇寺。每個丐幫都有個頭兒,是小頭目,碇寺那個是最大的。
  對這些窮苦人來說,每天要飯是能要多少吃多少,要不到的時候就只能一夜餓到天亮,所以全興化縣的乞丐聯合起來,有個大頭兒,指揮全興化的叫化子,也由他出面去強討富商和地主的錢。冬天下雪極為寒冷的時候,放粥救濟叫化子吃飯就由他來張羅。而這些叫化子都聽乞丐頭子的話,說什麼下面就做什麼。
他們厲害的地方,就是在頭兒的規定下紀律可以非常嚴謹,不准偷竊,闖空門、搶劫、強暴這些,任何壞事都不可以做,也確實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叫化子有男也有女,如果男人愛上女人,他們就算是夫妻,會受到幫派的保護,若是生了孩子,其他的乞丐也都會出來幫忙。
  幫規是誰也不可以違反的,所以興化的叫化子可以說是非常有組織,而這情形在共產黨來了以後凸顯了出來。
  在之前,日本人和偽組織都不敢動他們,何況他們對社會也沒有危害,共產黨來了以後,情況很不一樣。那乞丐的大頭兒就是共產黨的幹部,共產黨早就培養這些人做為重要的基本力量,而他們在地方上,對富人與窮人的情形都能掌握。因為他們,共產黨進城的時候秩序井然,攻城時雖然激烈,但進城後非常平靜,沒有造成任何暴亂,地方上的流氓地痞也事先受到掌控,此時下層社會搖身一變,成了共產黨的好伙伴。
  因此興化在共產黨的勢力進入之時並沒有受到太大的傷害,然而這是直到清算以前的事。



* 本文收錄於《我曾是流亡學生》,成湯/口述、成英姝/編輯整理
* 藍字為成英姝串場文字。黑字為成湯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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