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客廳放了一架電子琴。每次經過電子琴,都會隱然有種惆悵,襲捲全身。
小時候吵著要學鋼琴,當時青春還未起步,家裡還算小康,男人還算負責。媽媽說學鋼琴幾個月就要花上幾把千元的鈔票。家裡沒有錢付現我的夢想,但她不忍心看著一個幼小的軀體,雙肩垂危,眼神空洞,用苦了的臉訴說傷感,於是,媽媽和爸爸帶著我到鋼琴店買了一架電子琴。我捧著從心口滿出來的雀躍,壓根兒無法試想電子琴買回家的作用,甚至忘了自己不會彈琴。
當時只要再接再厲,再往上通過一級檢定就可以當鋼琴老師的表姐借了我一些樂譜,我把它安靜的擺在架上,好似看的懂一般的翻閱,甚至還請阿姨幫我影印了整個文件夾的量。琴譜上有兩個連在一起的音符,有四個連在一起的音符,左右高低不同,每一條線都是不同的調子,不同的情緒。那些音符是壯舉,就好像站在山的底層眺望著上處的雲般,很飄然,並空洞。
我不認為自己是莫札特,但試著用手指觸觸自己的天分。或者媽媽和爸爸以為我是莫札特。每每,我坐在電子琴前,用手指、用前後搖晃的身體、用投入的表情來扮演貝多芬,假裝自己聽不見任何琴鍵傳出來雜亂的聲響,並且把如此假象當成一種遊戲,常常進行。有一天媽媽和爸爸從賣場回來,拿著一套鋼琴演奏的CD,裡面附贈一些簡明的樂譜。媽媽說:「倫倫,這個送給你。」我心情很複雜,好似有些感動,但感動卻被無奈的嘆息壓底無法探出頭來。我忘了告訴媽媽我看不懂樂譜,亦無法用簡單的雙手擊鍵出動人的樂曲。我忘了告訴她我不是莫札特。
每次同學到家裡來時,都會撞見那架電子琴,十人有九人會請我坐下來為他們演奏一首曲子,而我總用飛快的口吻回絕,假裝自己真的會彈鋼琴,只是沒有心情彈奏,或者用言語塘塞:「改天再為你們談一首曲子。」而後立即用有趣的話題將他們疑惑的眼神轉移,移至我另闢的新境,一個新的話題。但我愉悅的聲調卻掩飾不了心裡逐漸失落與面容逐漸哀婉的神情。
那些CD在大半青春歲月裡始終下落不明,我將它藏在一個安靜的小角落裡,亦努力藏好曾經擁有的夢想與惆悵、理想與失落。一直到高中才把它們自安全的角落裡領出來聽,聽聽小時的自己,讓回憶在腦中不斷撞擊,擊出遺憾與埋怨,再試者去安慰,讓自身不再度過分傷感,但始終徒勞無功。我以為已有能力處理哀傷與失落,可以將遺憾安置妥當,但小看了它糾結的姿態、龐大的能量,我終究無法將失落用以時間洗滌殆盡,它終究沒有離去,終究裝置在我心底。而那架電子琴此刻還安安穩穩的放置在客廳,當作點綴,使家裡富藝術氣息的裝飾品。我一度想把它收起來,就像我將CD藏在安全的角落一般,好似如此就可以忘卻童年的夢,或藏住每每看到他人用飛快的雙手擊出動人的樂曲時,那在我心中隱約的傷感。
遺憾已然形成,就算經過多少時間的間距,它毅然掩身,並適時給予我最難以吞嚥的襲擊。
直至如今,才知道我一貫用倔強來證明自己,用倔強來鍛造理想,是因為小時無法實現的夢,遺留至今的傷感。我無法從他人手中收取任何實現理想的機會,唯有靠著自身的努力,為自己墊好步上理想道路的石階。
家裡很早就已經沒有了小康,沒有了還算負責的男人。而青春也早已經起步,就快要尾聲了。我拿起鏟子,鏟下種在心裡許久的失落種子,並換上一株新的幼苗,待以綻放。拿著過年時阿姨們包給我的紅包錢,隻身前往台北學習現代舞,不需經由他人之手,為自己打造一個新的夢想。電影《練習曲》有一句經典台詞:「有些事現在不做,一輩子都不會做了。」領著這句話,並且,將鏟下的失落種子清掃乾淨,去台北求一個夢。家裡很早就已經沒有小康了,沒有了還算負責的男人,只剩下媽媽試著讓我不再有遺憾的安慰口吻:「去吧!」就只剩下這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