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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政達◎喝倒采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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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飲料

◎本文收錄於呂政達《異考錄:一個作家的玩物壯志論》

喝倒采考


寫文章的最怕退稿,寫書的害怕攻勢凌厲的惡評,表演藝術和演唱會歌手聽見觀眾席傳來一面噓聲、喝倒采、開汽水,心裡真不知作何感想。這些項目,皆未列入金聖嘆的「痛快」裡,但歷史上最大聲的喝倒采,卻發生在他身上,當皇帝老頭不喜歡你的詩句時,連頭也掉了。

台灣人向以溫和著稱,喝倒采之舉到最近演唱會頻繁後才偶爾所聞,從前我跑藝文新聞、寫影評,筆下每每有喝倒采的強烈慾望,跑藝文線的前輩勸我,壞的不要寫,只挑好作品評,這種風氣一直延續到現在台灣的文化評論,稱為「與人為善」文化。而西方觀眾、聽眾、影評、樂評、舞評人則從不吝惜表達情緒,也是他們作文化功課的重要篇章,稱為「真情流露」。

後來,我才懂得分辨,喝倒采、噓聲、開汽水原來是不一樣的事。英文裡「boo」的意思一般翻成「喝倒采」,最少也有兩千五百年歷史。古希臘時期,貴族克利斯堤尼發動奪權,請百姓到內閣看貴族審法案,大有現代民眾旁觀立法院的意味,當百姓覺得有問題時,群起鼓譟大喊「boo」,「boo」在希臘文有再考慮考慮的意思,流傳至今。十八世紀起,也有「boo」是西洋鬼出現時的聲音這種說法。現在的「boo」這個「再考慮考慮」的意思大減,真的要翻出來,群眾喊的應該是「下去下去,不然我叫鬼來。」

歷史上,開汽水的噓聲,則是純羅馬式。雖然我們勢必要考上一考,汽水究竟是不是發源於羅馬帝國或其廣大的殖民地。殘忍的競技場上,格鬥士浴血、力竭挺立,羅馬皇帝若敢拂逆民意給他來個倒豎拇指,觀眾必定大作噓聲。我們必須對古希臘人和羅馬人的嘴型和發音習慣再做深入研究,問題會不會出現在這兩種文化的飲食,否則,同樣的表達內容,為什麼會流傳下兩個截然不同的聲音?

另有種年代較接近的說法。街上點著煤氣燈,馬車溜溜跑的年代,一面跑,馬糞一面毫不客氣拉在街道,就有麻雀這類小鳥從馬糞啄食種子,可想而知,這種鳥臭是真的很臭了,所以英文片語「get the bird」就是「被喝倒采」的意思,「給某人鳥」即意謂「噓他」,我不確定此為因或果,如果有人給我一隻吃馬糞的麻雀,我必定反噓回去。

有種動物的叫聲,也和噓聲有關,你可能從沒想到過,是秀秀氣氣的貓。安德魯.洛伊韋伯的音樂劇《貓》改編自英國作家艾略特的十三首關於貓的童詩《老負鼠談世上的貓》(Old Possum’s Book of Practical Cats),看過的人應該記得其中有段「劇場的貓」,寫道:「Where the Gallery once gave him seven cat-calls?」Gallery指的是劇場頂樓的座位,頂樓曾給他七聲貓叫,這裡的貓叫,別誤會,就是「噓」。不過,說句良心話,貓的噓聲,可能是所有噓聲裡,最好聽的一種。當你坐了貓的位置,吃掉它一直覬覦的魚罐頭,身上有貓草的氣味,或者朗誦完一首憋腳的打油詩,貓對你連叫七聲,你終於知道貓對你的評論了,不知道可能會好過一些,也不怪你。

艾略特是對的,相較起來,我寧願聽見一群貓的叫聲,從劇場頂樓傳來,也不想面對一個人類的喝倒采。然而,每名創作者完成作品之際,心頭總會有隱隱聽見噓聲的幻覺,知道連普契尼的《蝴蝶夫人》首演,羅西尼的《塞爾維亞的理髮師》首演,都有人帶頭鬧場喝倒采後,創作者或許會覺得好過些。

一八一六年,羅西尼的《塞爾維亞的理髮師》在羅馬的阿根提納劇院上演那晚,簡直就是喝倒采的經典劇。之前,已有另一位義大利作曲家帕伊西埃塔寫過相同題材的歌劇,那時帕翁已經七十六歲,四個月後就走了,卻仍嚥不下這口氣,從拿不勒斯寫信給羅馬友人,帶頭在場吹哨子、喝倒采。結果,根本不需要這幫朋友幫忙,從第一幕男主角的吉他斷弦開始,觀眾的嬉鬧、噓聲就沒有斷過,一路到謝幕,你能想像那幅情景嗎,莫非這群觀眾發明了搖滾樂?

離開歷史現場,噓聲從沒有真正離開過,但歷史終於說了公道話,現在提起《塞爾維亞的理髮師》,你會聯想起誰,羅西尼還是帕伊西埃塔?你會記得金聖嘆還是下令砍他頭的官員?關於這件事,金聖嘆地下有知,一定會說:痛快,痛快。


作者簡介:

呂政達

台大碩士,輔仁大學心理系博士生。曾長期在報社任職,擔任記者、副刊主編和總主筆等工作,現任《張老師月刊》編輯總監。寫過《走出生命幽谷》、《丈夫的秘密基地》、《怪鞋先生來喝茶》、《與海豚交談的男孩》等書。接連得過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和評審獎、聯合報文學獎散文大獎、梁實秋文學獎散文第一名和第二名、宗教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審獎和散文首獎、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美好生活推薦書、花蓮文學獎首獎、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等。作品曾選入台灣三十位代表性散文作家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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