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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推薦獎│黃碧燕◎神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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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推薦獎】

神棍
◎黃碧燕



 我爸這輩子都在騙人。
 所以我們老是在搬家。有時候落腳於北部海岸線旁的矮房子,破破舊舊的,颱風經過的季節,風便順勢將我們吹往另一個港邊城鎮;有時候我們會搭很久很久的公車,當路的地平線隱沒於視線內時,循著海味來到另一座城市。
 有時候就像現在找到我爸一樣,隻身隱身於屏東枋寮巷弄裡的小公寓。
 穿著白汗衫,我爸隔著紅色鐵門看著我,那眼神就好像我是莫名闖入的陌生人,而他是被尋獲者。透過鐵欄杆隙縫望進去的公寓極小,幾雙拖鞋散落於牆角,門口懸著剝落一半的春聯,灰白色壁面貼著一張紅色的紙,上頭用黑色毛筆大大寫著:收驚問事祭煞。
 歪歪斜斜的字,比我爸畫的符還難看。我爸會畫符,他老是穿著拖鞋,蹺著腿坐在客廳茶几前畫著,一畫就是好幾個小時。我爸畫符的時候看起來很認真,黃紙上老畫著彎彎曲曲看也看不懂的圖案。
 事實上,我跟我爸已經很久沒見面了,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自從我跟妻結婚,然後在同一間公司上班,永遠窩在窄狹小公寓的某個時間點開始,我跟我爸好像就約好了不再碰面。
 鐵門那端的我爸還是沒什麼改變。穿慣的白汗衫,五分頭理得平整,嚼檳榔的一張臉曬得黝黑,稍微凸出的鮪魚肚下方是一雙細長穿著夾腳拖鞋的腳。有時候,我看著我爸老覺得他應該是老夫子裡的大蕃薯,從漫畫裡逃出來的,不小心掉入荒謬的人生裡。但我爸一點也不覺得他的人生很荒謬,他只是以平穩且安靜的步伐前進。
 阿爸,我是阿邦啊,你不幫我開門嗎?我說。鐵門內襲來陣陣酒味,以及某種淡淡的,屬於我爸身上的味道。站在紅色鐵門那端,我爸探出半張臉仔細打量著站在門外的我,猶豫好一會才吐出熟悉的腔調,問:你是阿邦唉?
 我點點頭。我爸這才移動腳步,慢條斯理打開紅色鐵門,轉身頭也沒回地又逕自入屋。鐵門咖啦發出好大聲響,然後砰的一聲緊緊扣上,就像我跟爸的關係,有時候離得遠遠的,誰也不想去找出誰;有時候卻忽然碰得好大一聲,兩條平行線又緊緊相連。
 「阿邦唉,坐啊。」我爸站在客廳,他彎腰伸手啪搭一聲扭開電風扇開關,站了好一會後,又將風扇抬得高些,說:
 「天氣真熱噢。」
 電風扇喀啦喀啦轉動,碰到牆壁又發出咖──的好長一聲,我爸靜默幾分鐘後,又走上前彎腰重新調整電風扇角度,他將身上的汗衫捲起露出黝黑的肚子,然後站在牆角一動也不動地看著我。每次我跟我爸經過很長一段時間才見面時,他總是用這種客氣而又拘謹的態度面對我。
 「熱啊,聽說已經三十多度囉。」有一搭沒一搭附和著我爸的話,他點點頭卻不再說話。
 小公寓的空間頓時沉默起來。我跟我爸之間的那條線如今又兜在一起了,我們體內的某個部位一定有條長長的線,以不會太遠卻又靠近的距離緊緊綁著,怎麼也斷不了。我老是覺得人與人之間有條無形的線,將互相有關聯的人相互牽制住,像是我跟妻,妻跟我爸,或是我爸跟我的關係,無法豪爽地扯斷卻又牽扯不清。
 最近的不久以前,妻總是跟我抱怨,何時才能脫離小公寓住進透天別墅。
 妻非常喜歡抱怨。她老像隻蚊子在耳朵旁邊嗡嗡作響叨唸著同一堆事情,像是不同顏色的襪子要分開收好,內褲跟內褲要一件件捲好擺進衣櫥……。有時候我甚至懷疑妻是情報局派來的間諜,專門收集無能男人的資料再回傳至總部──也就是她的娘家,然後再伺機而動想好對策,進行下一波疲勞轟炸。
 「我們買一棟透天別墅好嗎?」妻總是摟住我這麼要求,我是個非常誠實的人,所以我也總是這麼跟妻安撫:現在油價水費電費都要漲,公司天天傳出裁員風聲,銀行存款每個月都已快見底的速度超越,甚至我連我爸的生活費都快給不起了,要如何擁有一棟透天別墅?
 「你爸一定又帶著王爺到處去騙人了,他哪會沒錢。」妻話鋒一轉,那雙銳利的眼神盯住我,冷哼了幾聲。
 「我已經好久都沒見過我爸了。」我說,卻看見妻不滿的表情。她從我溫暖的懷裡一躍而起,露出不滿的表情:
 「那到底買不買別墅?老是住這種像靈骨塔密密麻麻的小公寓,真的很討厭。」
我忽然想起我爸曾說過的,萬一有天他死了,遺體火化之後記得撒到無人的海裡,「連棺材都不必準備了。」我爸歪著頭說,想想似乎不對,又抹去之前的話,重新嚴肅地說道:
 「阿邦唉,我還是住透天的靈骨塔比較實在。」我爸是陸行者,甚至連溫泉都不曾洗過,卻想在死後住到海裡。我挑高眉地看著他,我爸蹺著腿,拿著毛筆在黃色符紙上聚精會神揮舞的手忽然停止,轉頭小聲地問我:
 「阿邦唉,靈骨塔會貴嗎?」
 我爸到現在都還活得好好,距離要住進靈骨塔的年紀還有一大段距離,雖然我們經常沿著海岸線遷徙,但他的活動範圍一直只限於陸地。
 坐啊,阿邦唉。我爸招呼著我。這次我爸租了一間十分窄狹的小公寓,得經過許多細細小小難以捉摸的巷弄後,才能找到的小公寓。進入公寓之後,右邊是一張老舊的長椅與同款式茶几,幾瓶啤酒擺在小茶几上,退了冰的啤酒順著桌沿滴著水;還有一個吃了一半的便當、電視機遙控器、綠色瓶蓋的保溫杯,以及幾疊金紙符咒。
 小茶几正前方擺著神桌,供奉著一尊王爺神像,臉部同樣被煙燻成跟我爸同樣的黑。王爺神像是我爸的好朋友,一個不曾說話卻陪他出生入死的好朋友,更正確地來說,我看著我爸跟王爺的關係,感覺他們更像是合作無間的生意夥伴,我爸可以沒有我,但卻不能沒有王爺的生活。
 「這次怎不住在海邊?」我問。拿起桌上的啤酒灌幾口。沒了氣泡的啤酒,喝起來有股頹喪的氣味。
 「海邊風大,還是住公寓較實在,以後也卡習慣。」我爸說,坐到我身邊,咳了兩聲,又站起身打開電視。電視傳來模糊不清的影像,歌仔戲抖抖停停的歌聲不斷飄散在小小空間內。
 「還有錢嗎?」我解開襯衫鈕釦,讓自己更接近這種悶熱的氣溫,熱氣卻仍沿著喉間竄升。站起身,我走到廚房打開冰箱,裡面除了尚且冰涼的溫度外,幾瓶過期的罐頭外,空無一物。為了遷徙方便,我爸每天總是以預備逃難的態度生活,不買家具,不買電器用品,不跟鄰居往來,也不在每個住過的地方衍生情感。怎麼來的就怎麼走,我爸總這麼跟我說。
 小公寓的廚房只簡單擺了一個鐵鍋跟小湯鍋,湯鍋裡邊還留有滷肉的湯汁。湊近一聞,已有腐敗的味道。洗碗槽裡囤積了幾個小碗,我打開水龍頭,感覺心底那道湧泉又開始流竄。嘴裡開始吞吐出陣陣話語,我跟我爸說不要再吃這些有礙健康的過期食物,沒錢可以說出來,想吃什麼就去吃,不要再過這種拮据的生活。
 「我不是養不起你。」最後,我跟我爸這麼說。他看了我一眼,重新從小茶几下拿出一疊黃色符紙,看也不看我一眼,這麼回答我:
 「我死也不要住那種小公寓。」
彷彿又回到了從前。我爸曾說寧願死也不願意住在像鳥籠似的公寓,住那種地方的人都是瘋子。瘋子。他重複了兩次。所以我爸不跟我住,因為我找得到的,買得起的永遠都是比鳥籠還小的公寓,只能容得下妻與我。
 我爸比較喜歡捧著神像四處流浪,只有需要生活費的時候,他才會出現。先是電話響了幾聲就掛掉,手機經常有未接來電,連續幾天晚上公寓電鈴會鈴了幾聲打開門又不見人影的某個時間點,我爸就會出現了。他戴著壓垮垮不知哪撿來的棒球帽,手捧著王爺神像,身上綁著紅色腰帶還繫著歪了的彩花,肩背著破舊的黑色包包,像是剛從地底流浪出來的苦行者。
 低著頭,我爸由嘴裡發出低低的頻率,說:「阿邦唉,王爺要買新衣。」
然後又是沉默。我爸從不說他需要錢,或是給我錢好嗎?能不能跟你要點生活費之類的話。低著頭,我在口袋裡摸著,拿出皮夾遞給我爸幾張紙鈔,才回答他:
 「噢。王爺最近好嗎?」我問,接觸到我爸的眼神,覺得他瘦了的樣子似乎跟王爺更像了。或許我爸才剛從幾天幾夜的廟會中脫身,或是又跟著哪個鄉鎮的進香團去山上拜拜建廟,一股疲累的味道由他身上漫出。
 「要不要上來坐坐。」我說。
 不發一語地從我手中接過生活費後,像是對著天地,又像是對著我似的,我爸帶著王爺神像微微淺淺地鞠躬,然後轉身消失到下一個固定的時間點。那時候的我老是想起小時候養過的幾隻野貓,即使每天固定時間餵養,貓卻只有餓了才會回來找我;但我爸不是貓,他知道我那間小公寓只容得下兩個人。
 小公寓好熱。電風扇持續放送著沉默。
 「天氣真熱噢。」我爸忽然這麼說。他重複一次剛才的招呼語,手不由自主地往胳肢窩鑽去。
 說話的時候喜歡拽著胳肢窩摩擦是我爸的習慣,好像胳肢窩隨時會有奇珍異寶被挖出來,但溢出的永遠只有難聞臭味,就像現在他脫掉汗衫,整個人癱軟在客廳躺椅上,有氣無力地看著我。
 電風扇咖啦咖作響,有股味道在小公寓裡竄著。那股味道我也有,我爸說這是神明賜給他的味道,他是帶著天命來解救凡間苦痛的使者,所以順應天命地在家裡擺了一個小小神明廳,每天晚上開壇辦事,替前來的人們消災解厄。
 我爸說他從來沒有學過這些畫符唸咒收驚的法術,他只是某天醒來,發現自己的七魂六魄突然都開了竅,就開始這種生活了。不管我們搬到哪裡,隱匿於哪座窮鄉僻壤小鎮裡,需要王爺開示的人總能以特殊方法找到我們。有時是尋找失蹤的親人,有些是求財運想發財報明牌,四十好幾的女人通常是三五成群一起進門,遮遮掩掩地想探求姻緣運途;有些婦人則是一進門就抽抽搭搭對著我哭了起來,好像我才是她們失蹤或是歸天的孩子,然後走的時候會遞給我紅包,摸摸我的頭說一聲乖,留下一屋子的沉默走了。
 我不知道這些人想求的究竟是什麼,也不明白我爸為什麼要給他們一個希望。很多時候,我覺得我爸老是在騙人,他扮起王爺開示著前來問事收驚的民眾時,完完全全地成為另一個我不認識的我爸。
 每天黃昏夕陽尚未完全沉到地底時,我爸會先喝掉半瓶啤酒,吃著買回來的便當滷味小菜,然後像頭伺機而動的狼,靜靜等待獵物上門。夜像一層黑幕緩緩升起,通常是小客廳裡堆滿人的時候,四周漶起一股怪異氣息。這些人低垂著頭,或坐或立或跪地擠滿小客廳,有時人們會相互悄聲交談,或是各自躲在自己的角落,聽著其他人的故事。
 阿邦唉,你出來替我點幾支香。我爸喚著我。我不願意,躲進房間偷偷窺向外面的不真實世界。我爸先是搖頭晃腦地在神明案前踱步,接著喝了口酒朝空中快速吐出,拿起桌上的檀香唸唸有詞,不到一會兒的時間,他會搖身一變成為王爺的凡間使者,操著特殊方言與口音,眼神時而渙散時而凜冽時而靜默,進行一場詭異的騙局。
 我躲在小房間裡看著我爸,感覺門外變成一個異世界,透過薰香裊裊以及煙霧瀰漫之下的人們,看起來空虛不已卻又那麼的真實。這些人有時候說我爸是仙仔或是師仔,有時候會直呼他的名字慶仔。
 慶仔,阿慶仔,阿慶唉。他們總這麼叫著我爸,為了生活他已經換過好幾個名字。我爸一輩子都沒有正當的工作,他做過許多工作:捆工、貨運司機、工地打零工……。我跟著他四處遷徙流浪,直到某天他突然捧著王爺神像出現時,我們的生活就像溺水的孩童抓到了救命繩索般,開始安定起來。
 原來有這麼多人同時在尋求一種心靈上的慰藉。然後,這些人走後的夜晚,就著酒味與薰香味,我跟我爸會並肩坐在客廳,一一拆開這些紅包數著……。尋找失蹤親人的男子包了幾張皺了的鈔票;尋子的婦人最闊氣,一口氣給了我跟我爸好幾天的生活費。我爸用這些紅包錢買酒、買便當、租房子,甚至也養活了我。這些人對我爸總是客客氣氣的,所以每隔一陣子我爸總會幫王爺添置新衣,讓王爺看起來凜凜如風,維持基本的威嚴。
 「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唉。」我爸邊擦拭整理王爺的衣物,邊用嚴肅的語調朝我說著他唯一可以朗朗上口的一句成語,他又說:「阿邦唉,你以後一定要好好侍奉王爺,做一個有用的人。」
 停頓了一會,我將神桌上畫過的符紙堆疊整齊,拭去額頭的汗水跟我爸說:「可是我不想變成跟你一樣的騙子。」
 某些時候,我覺得爸比較像是專門騙人的騙子,什麼事情都不用做就會有收入。大部分的時候他老是揹著王爺在街上遊蕩,沿街唸著咒語,挨家挨戶地替人祈求平安,順便要些紅包錢。灰白色破帆布鞋、刷白破舊且不合身的牛仔褲以及白色汗衫是我爸的標準裝扮,嚼著檳榔的嘴老是吐出比蚊子還小聲的話,「神明保庇你們賺大錢。」
 通常這些人或店家會丟給我爸幾個銅板,或是一兩百元的紅包,更多的時候,我爸會帶著我穿梭於各地迎神隊伍裡,他套著大大且彎著怪異笑容還長著灰白色鬍鬚的玩偶頭,身穿黃色連身披肩,肩頭繡了些看也看不懂的紋樣,只有一雙黑色膠鞋露出於柏油路面上,手提著結了紅色彩花的小竹籃,一遇到有擺放香案的人家,便停下腳步靠近,鞠躬作揖地晃動玩偶頭。
 鈴。鈴。我爸身上的黃色連身披肩發出聲響。有個小孩說那個人好奇怪喔,那個大頭笑起來好可怕,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躲在裡面呢。靠近小孩,我爸伸出手跟小竹籃,望向小孩身後的婦人。婦人斜眼瞪了爸一眼,像是經過半個世紀後才從口袋裡摸出兩個銅板,噹啷一聲丟進我爸的紅色籃子內。




(續下)



(全文收錄於《聯合文學》雜誌2008年1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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