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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孫彤◎城市空空如也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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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亞載著我順著湖邊穿行,湖水在朦朧的夜色中搖曳。湖水就如城市的靈氣,像這樣的中原城市如果缺少了水就失了韻味。當然,窮山惡水的除外。
還記得斷橋嗎?我對著正在駕駛摩托車的亞亞耳朵說,我小時候曾在哪裡失足落水。
哈,你也是失足少年,我就是在那裡學會的游泳,一個夏天在坑裡撲騰會的。斷橋已經被清園給圈地了,在那,就在清園的虹橋處。
亞亞遙指拱形的仿古橋樑。
清園就是清明上河園,遵照北宋張擇端那幅名畫《清明上河圖》,再現的一個宋朝公園,園子裡的人和物都是假冒古代,遊客亦可參與其中,所以每年旅遊季節遊人如織,很是搶了比鄰的龍亭公園的風頭。龍亭公園裡的建築是實打實的文物古蹟,由此可見,正宗的不是一定能夠戰勝假冒的。
亞亞把摩托車開得風馳電掣,摩托車的牌子很好,他舉債購買的。亞亞是一種這樣的人:對於生活要求不高,但是如果自己心儀的,就是極品。我希望自己對於他也是如此。
得知我的身世後,亞亞對我更加細緻入微了,我冷眼審視了亞亞的這種態度,沒有發現其中有憐憫的成分,坦然接受了。
為了公平相對,亞亞還向我講述了他深藏的一個祕密。
大概是十歲左右吧,亞亞有一天夜半三更被尿憋醒,閉著眼睛摸到地上,正撞見了一男一女正在做床上功課。女的是他母親,男的不是他父親。亞亞被這個事實驚醒的同時,尿也噴射而出,灌滿了腳下的四只鞋子。第二天,母親異常親熱地摟著亞亞,說他昨天晚上被惡夢魘住了,為他叫魂叫了半夜才安穩下來,並問亞亞還記得不記得是做了什麼夢。亞亞一直搞不清他目睹的是否真實,但老是覺得母親的鞋子裡有自己的尿臊味兒,而另外有尿臊味兒的鞋子穿在鄰居叔叔的腳上。
至今回想起來,那濃烈的尿臊味兒仍然揮之不散。
我聽著的時候,亞亞的頭伏在我的柔軟的乳房上。
這樣的好日子沒過多久,亞亞出事了。
先是市裡招考警察。這個消息起初令亞亞歡欣鼓舞,正式進入警察隊伍是他長久以來的夢想。他原來是一個工人,焊工手藝是一把刷子,卻死纏爛磨非要進廠子的保衛科,為了這個,他把他老爸珍藏多年的兩瓶茅台酒偷出來賄賂廠長。保衛科是工廠這個小天地的公安局,制服一穿耀武揚威,但也只能嚇唬嚇唬乘機揩油的拾廢品者,處理一些小偷小摸小打小鬧的案子。
有一年,連續發生幾起清早女人被扎的案子。不是什麼大案,女人傷勢也不重,但都傷在屁股上,很是引人關注,引得街頭巷尾議論紛紛。派出所蹲點幾天,抓了幾個有劣跡的人,卻都與此案無關。後來,亞亞所在的廠子也有一名女工上班時挨了一刀,亞亞提供了一個疑犯,所有人包括被扎的女工都不以為然,那人是廠裡搞技術的,既文靜又靦腆的一個小伙子,怎麼可能幹這種缺德事兒?派出所死馬當成活馬醫,抓去訊問了一會兒,那小伙子全招了,時間、地點都對,因為小伙子身上就有一個小本子記錄得詳細而清楚。
後來,警察好奇問亞亞為什麼會懷疑這個小伙子。亞亞實話實說了:當時受傷女工被扶到廠子,每個職工見到都要問一句,而那小伙子連看都未看一眼就走進工廠裡了。
雖然亞亞的推理有點兒冒險,卻正好撞對了。派出所警察對他刮目相看,工廠不景氣時,聘亞亞當了聯防隊員。
沒有過多久,聯防隊員也取消了,理由是淨化警察隊伍。媒體報導列舉了諸多聯防隊員欺壓百姓的無法無天的事蹟,好像壞事全是他們幹的,其實聯防隊員沒有這麼糟,但成了替罪羊。
亞亞沒有被清除出去,一是他與壞事無關,二是他確實踏實能幹,能完成上級下達的一些硬性指標。派出所樂得動用小金庫養著他,小金庫的來源主要是賣淫嫖娼的罰款,所以可以說亞亞是被小姐們養著的。
現在憑空掉下個大餡餅,亞亞當然要吃了。那些天他請假專心背書,從實事政治到形而上的哲學,勁頭不亞於高考。初試張榜公布,亞亞榜上有名,順利進入複試。
複試需要面試,亞亞有點兒緊張。不修邊幅的他拉上我,到中山路買了一套皮爾卡登名牌西服。一經打扮,亞亞有點兒了白領的味道。試著西服,亞亞挺臭美地對我說:貴是貴點兒,結婚時省了。一旁的我直言不諱地告訴他:他結婚別指望我會參加。
面試時有驚無險,名次還在錄取的比例之中。亞亞以為穩操勝券了,然而卻沒有了音訊。過了一個多月,又來了第二次面試,天已經很熱了,西服穿不成了。第二次面試結果很快出台,亞亞名落孫山。
這件事對亞亞打擊相當大,他幾乎一蹶不振了。除了痛罵貪官污吏的暗箱操作,我能有什麼辦法?只有勸說他:第一,天下不會掉餡餅;第二,就是掉了餡餅也砸不到你的頭上;第三,即使真的砸到你的頭上,也輪不到你來吃。我自以為看透了社會,可是還是沒想到竟是這樣黑。
整個夏天,亞亞的脾氣就如天氣一樣燥熱,一顆火星就能點燃,我們已經破天荒地吵了幾個回合。
但對我來說,脾氣還不是最糟的。從蛛絲馬跡中我發現,亞亞另外有女人。
憑我的智力,沒費多少周折,我就找到了那個女人,和她面對面。
這是南郊城鄉結合部的一處違章建築房,緊鄰鐵道口,小小的院落散發出陣陣熱呼呼臭烘烘的氣息。院落裡鋪天蓋地堆積著撿來的廢品,一個髒兮兮的小女孩正坐在土地上玩舊瓶子,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正在捆紮廢品。那個女人黑且瘦,油乎乎的頭髮貼著額頭,看見我,她愣住了,我也愣了。她就是亞亞的女人。
我沒有搞錯。沒過幾分鐘,亞亞來了,他顯然沒有想到我在這裡,吃了一驚,很不理解我冷酷的目光。於是,亞亞講述了他與這個女人之間的故事。
女人叫愛琴,同我一樣,是亞亞抓住的一個竊賊,不同的是,我沒被識破,至今亞亞蒙在鼓裡,而愛琴卻是被抓了個現行。亞亞抓住她的時候,她沒有哭叫也沒有痛說家史,而是用一種恐懼之極的眼光看著亞亞,抱緊了懷中的孩子。亞亞徇私枉法了,放了母女二人。女人和孩子卻不走,跟著亞亞。亞亞才知道愛琴是個啞巴,在家裡飽受虐待逃了出來,無以生存,隨著一群盲流到處亂竄,被逼迫偷竊。愛琴比劃著說自己不能回去,回去還得幹這個。亞亞動了惻隱之心,給她找了個地方安身,指點她拾廢品維持生活,每月替她支付房租,已經有半年時間了。中秋節亞亞喝醉了,騎著摩托車不知怎麼開到了這裡,吐了一身,昏睡不醒。
從亞亞的目光裡,我看到了坦蕩,而愛琴的目光總是躲躲閃閃的,讓我感覺出她背後還有隱情。果真,亞亞告訴我他今天此行的目的:愛琴懷孕了,但是她死活不肯「說」出是誰的孩子。亞亞很氣憤,如果她有男人或者她本性放蕩,我們大可不必再管她;如果是有人欺辱了她,亞亞更是嚥不下這口氣,母女倆是他救下的,他就是保護傘,即使自己不是警察,也不能任人在頭上拉屎。
亞亞求助於我,弄清這個不知名的男人是誰。
太婆的葬禮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小好哥,他背叛了我。
小好哥終究逃不出良心的譴責,向他的父母坦白了一切。這個消息從小好哥媽媽刀子一樣的嘴裡很快秋風掃落葉一樣傳播到整個大院,我的角色也隨之變換,從人們憐憫的對象變成了鄙視的對象。恥辱如一把利劍懸在我的頭上,隨時隨地可以把我砍倒。
但我沒有倒下。這件事給了我又一次嚴峻的考驗,再次讓我的精神從水凍成冰,進而堅硬如鋼鐵,鋼鐵就是這樣煉成的。兩個月後,也就是八月初,錄取通知書到了,我考上了蘇州的一所衛生學校。
對於我自己私下的決定,舅舅開始有些惋惜,我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順利升上高中考上大學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但如今事已至此,舅舅也就接受了我的決定,並且不得不認為這還是個不錯的結局。我似乎很有先見之明,好像早就預料到了今天要面臨的眾叛親離風聲鶴唳。
我要離開這個大院了,邁出院子的大門我就不打算再邁進來。所以,走之前,我要辦完幾件事。
第一件事,我要讓舅媽閉嘴。發生這件事後,大院中反應最激烈的就數舅媽了。每天、每時、每刻,只要舅媽還有力氣,家中就充斥著她含沙射影、指桑罵槐的聲音,沙啞、惡毒的話語讓她的音色失去了往日的甜美。舅媽說我是掃帚星,沾上誰誰倒楣,我丟了她的人,丟了他們全家人的臉面,讓他們再也抬不起頭。她說她後悔了,她根本不應該一時心軟同意我和他們一起生活,我應該進孤兒院,或者流落街頭。舅媽罵我時還連帶了我的爸爸媽媽甚至我的外公外婆。
聽到舅媽的叫罵,舅舅就如自己做了虧心事一樣,理屈詞窮啞口無言。舅舅待在家裡的時間越來越少了,但我知道他在哪裡,和誰在一起。
終於有一天,舅媽成功地把舅舅和那個阿姨堵在了床上,是在那個阿姨的床上。舅媽當場嚎哭著,歇斯底里到了極點,完完全全是個女瘋子了。哭過鬧過,舅媽一下子沉默了,並且迅速地衰老。那個夏季,我親眼看見一絲絲皺紋和一根根白髮悄無聲息地爬了出來,纏繞住舅媽。大院的鄰居也發現了,評價說真是紅顏易老。舅媽看起來像是舅舅的媽媽了。
其實,我用不著迫不及待地報復。那個夏天,舅媽斥責我的話語讓表姐聽起來卻成了教唆。在我走後,表姐也鬼使神差地爬到了小好哥家的床上,失去了她的童貞,並且兩次珠胎暗結。最後,舅媽不得不和小好哥的媽媽從冤家變成了親家。表姐嫁給了小好哥的弟弟小孬哥,享受表姐初夜的當然是小孬哥,小孬哥名如其人,自始自終是一個小混混,後來發了財也改變不了他的混混本色。
第二件事是去婦產科醫院。在一群企鵝狀滿臉幸福的女人隊伍裡,我的稚嫩和孤單出奇地醒目,以至於還未就診就成了圍觀議論的對象。穿白大褂的女人一臉不屑,沒等我陳述完畢就讓我脫下褲子四腳朝天躺在手術檯上。但當她的隔著塑料薄膜的手按在我的隱祕之處時,她不由驚叫起來:你來搗什麼亂,你是個處女啊。
我麻利地跳下來穿好褲子,大聲地說:我就是來開處女證明的!
當天,我拿著醫院處女證明來到小好哥的媽媽面前,把那張紙拍到了她的手裡。小好哥媽媽看著看著,嘴巴成了圓圈形,嘴裡的一顆完整的瓜子掉了出來,站在她的薄嘴唇上。
這就是我要做的第三件事。
我問她:小好哥在哪裡?我要見他!她語無倫次地咿咿呀呀的,說:他、他在哪裡,我、我們也不知道,他沒有回來過。
機關槍卡殼了。在舅媽與小好哥家的外交關係上,我最後一次占了上風,掙足了面子。
此後的幾天裡,我踏遍了這座城市大街小巷,整夜整夜地徘徊在街道上,試圖找到小好哥。他寧願以頭撞牆也不要我,他可以不要我,不要我的身體,但我還是要強加給他一個吻。可是直到我離開這個城市,我也沒有找到小好哥,自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太婆死得不值,她錯怪了小好哥。
9
深夜,髒兮兮的小女孩躺在床上睡著了,疲憊的愛琴正在屋子中央的大塑料盆裡洗澡。嘩啦嘩啦的水聲吸引了一雙滴溜溜的賊眼。不知何時,賊眼貼在了緊閉的門上,貪婪地看著,悄悄地用刀子撥開門或是噹一聲踹開大門。愛琴赤裸裸的驚訝,濕漉漉的撕打,時斷時續的叫聲,然後是牲口一樣的掙扎和嘶叫,最後的黏稠和冰涼,夾雜著女孩嘶啞的哭泣聲。
事後的清晨,是一如既往的麻木,好像什麼也未發生過一樣。愛琴所經歷的苦難已經不是一次強硬的進入所能夠打擊的了的。苦難本來已經夠多了,再多一次又如何?
以上不是愛琴比劃著告訴我的,她對我不僅一言不發一指不動,甚至連一個異樣的表情也沒有。那只是我腦海裡設想到的場景。
為了完成亞亞交付的任務,我很辛苦地連續幾次騎著自行車從市區奔波到郊區,深夜蹲點。
我知道愛琴是不會告訴我的,從她看我的眼神裡我就知道,她就是告訴亞亞也不會告訴我的。愛琴對亞亞的感激也許還帶著一點兒依戀,接近愛的成分。但是愛琴也不會告訴亞亞,一旦亞亞知道了,無論結局如何,唯一確定的是不會再管她了,她應該還不想失去這把保護傘和那每月幾百元錢的資助。
我堅信狐狸尾巴總會露出來的,再狡猾的狼也逃不出獵人的眼睛。這一陣子,我出其不意地趕到南郊愛琴的家中,希望搜到一些蛛絲馬跡。有時家中沒人,愛琴背著孩子出門拾廢品了,我用亞亞給的鑰匙打開門,在那個充滿異味的小院裡屏住呼吸到處查看。
小院裡雜亂,但屋子裡還很整齊。愛琴和孩子的衣物都放在一個大紙箱裡,一件件疊得整整齊齊,床底下堆有一些舊鞋子,大多是撿來的,還能穿。院裡有一個可以提起來的小煤爐,還有一只飯鍋、一只炒鍋和幾個不配套的搪瓷碗。一些居家的必不可少的東西和一些用來生存的破紙箱、瓶瓶罐罐,但是沒有一個菸頭,甚至沒有一口男人吐出的黃綠的濃痰。
有時候愛琴回來撞上我或是在家,她都是一聲不吭,好像我是隱形人,根本不存在。她的那種漠然是飽經風霜後才具有的。
我想,即使愛琴的沉默來自強暴,她可以沉默。但是強暴她的人會因為她的沉默而故技重演,人的劣根性不會讓他嚐到甜頭後輕易撒手。但是,沒有。幾次我都用上了上夜班的精神和勁頭,躲在愛琴家的小院門前小胡同或者屋子的窗下守夜,除了聽到幾聲犬吠,整夜一無所獲。
關於愛琴肚子裡的孩子,既然是無名無姓,讓它消失好了。我領著她來到我所在醫院的婦科,和我熟識的醫生預約了門診手術。愛琴乖乖地跟著我來了,乖乖地躺在手術檯上,我站在旁邊打下手,把消毒過的用具遞給醫生。就在刮宮器探入的一瞬間,愛琴忽然跳了起來,毫無預兆,她光著下身,逃到手術室的一角,嘴裡號叫著發出奇特的聲音,明顯是拒絕。
我不甘心,和這個暗中的男人較量上了,好像他侮辱的不是愛琴而是我。亞亞已經心灰意懶,讓我別去管了,他說隨她去吧,每月幾百元錢全當扶貧算了。但我不,非要堅持到底,把跟蹤進行到底。亞亞受了感動,幾次陪我蹲點,我們依然一無所獲。
功夫不負有心人,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在我不懈努力下,那個男人終於浮出水面。
可是那夜我太累了,坐在胡同的牆角裡竟然睡著了。夜班和連續蹲點耗費了我充足的精力。好久沒有這麼愜意的夢了,我飛了起來,像蛙泳一樣,在天空中自由自在。我快樂地飛翔了一會兒,卻又發現自己原來是風箏,總有一根線牽引著我,我奮力地擺脫,就在繩子斷裂的瞬間,我一下子醒了。
我嗅到了與我一牆之隔的屋內異樣的氣息。
我繞著小土路衝到小院裡面,哆嗦著手掏出鑰匙開屋門,但是屋門反鎖了。婊子養的,這樣就能擋住我嗎?我後退幾步。用盡全身力氣撞開了門。
我抓到了現行。我順手掂起一個木板凳,朝還糾纏在一起的兩個人中上面的那個腦袋砸了下去。我沒有考慮後果,但沒想到那人這麼不堪一擊,頓時仰面朝天躺在床上。我終於看清了我日思夜想跟蹤的目標:赤身裸體的男人竟是亞亞!
十歲那年我離開爸爸家鄉的城市時,我發誓要回來。我離開媽媽家鄉的城市後,就再也沒有回去過。
我在蘇州郊區一所偏遠的衛生學校上學,其間舅舅來過學校幾次看望。我向舅舅坦白了舅媽抓姦的前因後果,那是我一手導演的或是我設下的一個圈套。舅舅低下頭,許久,抬起頭告訴我他不怪罪我,一切都是他的錯,要怪罪只能怪他自己。但舅舅終究沒有和舅媽離婚,一直愧疚於那個阿姨。舅舅內心深處並沒有原諒我,我坦白後他就沒有再來看過我,只是每月還按時寄來生活費。
在衛生學校學習的三年,我是班裡的另類。冷漠的一個女孩,獨來獨往,在一群呼嘯成群美女如雲的高護班裡格格不入,只是成績名列前茅。即使這樣,我反而吸引了雲峰的目光。
雲峰是高護班裡碩果僅存的幾名男生,在紅花花團錦簇中,綠葉反而珍稀。雲峰是綠葉裡的葉尖,是紅花追逐的對象。
雲峰說我很特別,很獨立。我說如果他們經歷了我的經歷,他們亦是如此。但你內心其實脆弱需要依靠的。雲峰說的這句話讓我怦然心動,我忽然發現雲峰很像一個人,內秀、靦腆、熱心,他占據了我心中最柔軟最重要的地位。我的愛情就這樣在我臨近畢業的時候來臨了,來得措手不及,我還未來得及思考。
正如我擺脫不了流行一樣,我也擺脫不了臨別秋波般的愛情。愛情因為行將離別而顯得彌足珍貴,自然而然地,我和雲峰邁出了邊界線。
借用雲峰老鄉的出租屋,一個陰雨密布的夜晚,我們互相奉獻出了第一次。
梅雨季節讓這個城市變得潮濕晦澀,但我喜歡潮濕髒亂的出租屋,包括陌生的帶有汗味的被褥和硬板床。我沉溺其中,未感到疼痛亦未感到快樂,只是閉上眼睛喊出了一個名字。雲峰沒有在意,他過於慌亂了。
本來我就從未相信過這種愛情會天長地久,這只是一種祭奠,一種懷念,或者是一種無奈,再多的牽掛也阻擋不了日後的各奔東西。但我聽說雲峰的疏遠是因為另一個女孩的父親時,我被激怒了。那個女孩的父親不過是這個城市的衛生局醫政科長,雲峰為了留在這個城市找到工作,不惜賣身求榮。
我給雲峰打了個傳呼。為實習和工作奔波,許多學生已經不在學校居住了。站在校園一角最為偏僻的IC電話亭旁邊,我有著足夠的耐心等待。雲峰別無選擇,他必須回覆電話。
不出所料,幾分鐘後電話鈴聲大作。我不慌不忙拿起話筒,裡面傳來久違的聲音:
你確定嗎?
我沉默,不回答一個字。
你說個價錢。沒有多久,雲峰終於步入正題。
一萬。我道出價碼。
手術不需要這麼多!你知道,我是一個從農村來的孩子,現在我手頭所有的錢不超過一千。雲峰與我討價還價,並且開始耍賴:我們只有一次,你怎麼能夠肯定是我的?
我冷笑的聲音穿透話筒:我一旦說出來就不會改口。我們都是學醫的,你知道我做事的方式。
一周後給你。雲峰終於敗下陣來。
三天,準時寄給我,否則後果自負。我迅速掛了電話,一陣眩暈讓我蹲下來,一片血跡蚯蚓一樣從大腿根兒蠕動,小心翼翼往下流。不是流產,是月經準時而至了。
從雲峰那裡拿到的一萬元錢成為我回到故鄉的入場券。那個城市的人民醫院招聘護士,我考試名列第一,但必須交一萬元上崗抵押金才能被聘用。後來,我們這一批聘用人員在正式人員中有一個共同的名字:一萬。
雲峰千方百計留在了蘇州,進的卻是郊區的精神病醫院。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制伏病人,體力上的消耗讓他漸漸地忘卻了所學的專業知識。雲峰娶了醫政科長粗糙的女兒,自己也變得粗糙起來,越來越像碼頭上的搬運工。
10
從理智上,我應該原諒亞亞。那不是他的錯,他只是個病人,是病像魔鬼一樣控制了他的行為。
醫學上認為夢遊是一種潛意識壓抑的情緒在適當時機發作的表現。在碰到夢遊者的時候,不能驚醒他,因為夢遊者的神經正處於極端興奮極端脆弱狀態中,一旦遇到外界強烈的刺激就會精神失常或者死亡。
夢遊者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因為夢遊者純潔得對夢遊中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夢遊者總有一些痛苦的經歷,與童年的經歷有關,遇到精神刺激時才會突發,但夢遊也有可能自癒。所以醫學認為,要根治夢遊症必須要做到解除內心深處的壓抑。
從情感上,我至死也不會原諒亞亞。我所設想的結局是死亡,他的死亡,因為突然被我手中的板凳喚醒而驚嚇致死。
當時我站在醫院十三樓手術室的窗口向外張望,燦爛的陽光消融不了我心中的陰霾,讓亞亞死的想法像一條冰冷的蛇鑽進了我的血液,吞噬著我跳動的心臟。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渾身上下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一陣子我暫時從急救中心調到了手術室,手術室的一名護士要生孩子,讓我來頂替。我上班的時間更不確定了,但我喜歡這樣,更喜歡加班。一個大手術下來,所有的醫務人員累得像散了架,匆忙回家休息,只有我還待在醫院。我不想回家,不想在我的小屋裡目睹關於亞亞的一絲一毫。
陽光照在我臉上的時候,我不禁一陣眩暈。我不想回憶那天晚上的場景,但是支離破碎的記憶碎片自動黏合。
我在愛琴窗下埋伏的夜晚,亞亞辦案之後也來了。他先是勸說我丟下這件事,不要再為此勞神費心了。被拒絕後,亞亞就和我一起守夜。我睡著的時候是伏在他的大腿上的,身上還披著一件他脫下的外套。後來,亞亞也睡著了,沉沉地睡著了,然後像被施了催眠術一樣,站起來,走起來,打開門。
亞亞在上,愛琴在下。亞亞像是坐在蹺蹺板上,那麼一上一下,神情恍惚目光呆滯。我閉上眼睛,想讓那個場景從腦海裡消失,睜開眼,還是亞亞的那張臉,只是眼中有了淚,一滴滴落下。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擦去他的淚水,手卻被玻璃擋住了。
這不是幻景,亞亞就站在手術室的窗外。這是第十三層,沒有平台,我所站的窗外不過只有手掌寬的水泥台沿。
我下意識地往手術室外衝過去,去找亞亞。手術室門口的電梯間旁邊曾有一扇落地窗,有一扇玻璃已經破碎,亞亞應該是從這裡鑽出去,攀沿到窗外的水泥台沿上的。上周,一名癌症患者就從那裡跳樓自殺。我無緣目睹墜落時的飛翔,卻看到了降落。病人完完全全破碎了,成了黏黏乎乎的一團,包括骨頭,如一只被踩扁的香蕉。他的家人甚至都分辨不出他的面目。
但是現在那個地方的破玻璃重新安好了,湛藍的一塊玻璃在無色透明的玻璃中補丁一樣顯目。我盡力伸頭往一旁張望,水泥台階上卻沒有絲毫的人影。那麼,亞亞在哪裡?難道他已經跳了下去?我瘋狂地捶打電梯按鈕,從十三樓坐到一樓,衝出去,病房大廳外是少有的平靜。沒有接來送往病人的噪音,沒有來來往往的白衣人,當然也沒有破碎成一團的不明物體。
亞亞就這樣消失不見了。
趁著調休,我把家搬了,從東郊搬到西郊,入住翡翠小區一八五號樓。這是我自己找的房子。那天,我沿著綿延不斷的城牆行走,這座城牆的長度名列全國第二,包圍城市一圈兒,幾乎沒有中斷,但是因為沒有長城的壯觀、西安城牆的巍峨、南京城牆的蜿蜒而默默無聞。這個城牆的獨特之處在於城牆下還是城牆,被黃河水淹沒後,深埋的城市和它的上面崛起的城市地理位置分毫不差,城市摞著城市,城牆摞著城牆也許屍骨摞著屍骨。考古人員挖掘發現,城市上面是殘存的明清城牆,地下就是宋代城牆,直至戰國東周城牆,一代一代層次分明,像翻動的書頁。
無論如何,歷史是無法埋葬的,就如往事無法隱藏。
緊鄰城牆西門城樓大梁門的西側,是城市十年前曾經最大的生活小區──翡翠園。我下了城牆,踏著草叢和磚石,走進了翡翠園,鬼使神差地摸到了一八五號樓。五樓西邊塵封的大門緊鎖著,門上貼著的一張用毛筆書寫的出租告示搖搖欲墜,風一吹發出嘩嘩的聲音。我的手指剛一觸到,這張紙就掉了。我撿了起來,轉身就走。
二室一廳的房子月租金四百元,屋子裡又髒又破,連最起碼的裝修也沒有。但是我很滿意,不僅僅是低廉的租金,這是我十歲那年離開的屋子。
還記得那篇報導嗎?名稱為〈丈夫的屠刀妻子的血〉,就發生在這間屋子裡。十幾年之後,我來補充一些報導中沒有的細節。
那天晚上,我是被氣味驚醒的。震天動地的響聲對我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每次的爭吵和打罵都是一部低劣的肥皂劇,開頭、過程、結尾大同而小異,難以有所創新。只是那天的氣味異乎尋常,一股濃濃的甜甜的夾雜著腥腥的氣味,驚醒了我正在做的一個關於太陽和草地的夢。
我睜開眼睛,燈光很亮一時適應不過來,從光明到黑暗的突變,一下子什麼也看不見了,只有鼻子出奇得靈。我的鼻子一向很靈,媽媽把好吃的東西藏起來瞞得住我的眼睛卻瞞不住我的鼻子。有一次,我和媽媽睡覺,我說:被子蓋顛倒了。媽媽問:為什麼?我說我聞到了臭腳的味道。媽媽仔細聞了聞,果真如此。
這種濃烈的甜腥氣味是我的鼻子第一次捕捉到,因此很興奮,立即把睡意驅散。我的鼻子牽引著我前行,赤腳踩在冰冷的地磚上,忽然感到有一片溫熱,沾在小腳丫上,很黏。這個時候,我被濃烈的氣味包圍了,鼻子失靈了,什麼也聞不到了,眼睛一下子亮了,看見媽媽正躺在地上,脖子上的血像淋浴頭一樣四處噴射。我先是用一隻手去捂,捂不住,兩隻手捂也捂不住,我的整個身體撲在媽媽身上,也阻擋不了鮮血的流淌。
爸爸就站在旁邊,一動也不動,手中握著一把媽媽平時切菜用的刀子,刀子還依然正往下滴血。
我沒有像寫報導的記者那樣合理想像愚蠢地問:媽媽怎麼了?而是肯定地說:媽媽死了。我說得十分平靜,那個時候我的心情也很平靜,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好像一個動畫片終於看完了,一個大幕緩緩落下來。那種感覺和我以後知道的解脫等詞彙相似。
但是我沒料想身邊危機四伏,自己也要死到臨頭了。爸爸拿著刀子一步步地逼上前,告訴我:我們一起走。他說:一下子就完了,爸爸的手很快,留下你一個人也是受苦。這是個非常具有誘惑力的建議,但我竟沒有採納。我一步步地後退,提出了連我自己都驚詫的條件:你先死,我要看著你先死。
爸爸拿著刀子的手有一些顫抖了,這個自私膽小的人,結束自己的性命時卻心慈手軟了。爸爸思考了一會兒,揚起刀子,又放下,動作重複了幾次,看起來很是滑稽,像是個被無形線操縱的小木偶。爸爸吶吶地說:我的命大,我死過多少次但是死不了。爸爸一邊走一邊說,他打開門的響聲很大,在寂寞的凌晨。憑我對他的了解,爸爸又準備逃避了,就像過去和媽媽大規模的吵鬧打架後,爸爸會消失一段時間,然後再懺悔地痛哭流涕地回來。
門外清涼的空氣使爸爸清醒了一些,他好像意識到了什麼,自己犯下了滔天罪行,想要逃走。爸爸匆匆忙忙下樓,可是事與願違,一個趔趄跌倒在地,手中準備扔掉的刀子天意一樣砍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並且借助下滾的力量切開了他的脖子。
媽媽什麼話也沒有留下,爸爸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是一聲嘆息。我聽見一聲長嘆,爸爸也許想到,他逃得了道德的譴責,逃得了心理的恐懼,也逃不脫老天的懲罰。
不是報導上所說的畏罪自殺,不是自絕於人民,爸爸尚且沒有這麼大的勇氣。甚至也不是天意,而是人為。我從背後推了爸爸一把,迸發出的力量不是十歲女孩所有的。
11
天氣忽然一下子就冷了,取暖的人多了,煤氣中毒事件又不可避免地出現。這天上午,醫院的一二○急救中心連續出動兩次,卻沒拉回一個活人。
第一次是三個民工,住在雇主正在裝修的屋子裡,門窗緊閉。三個民工都穿著沾著斑斑點點塗料的舊衣服,臉上也骯髒不堪。我看了一眼還帶著紅暈的面龐,連動都沒動他們一下,就去開具死亡證明,可是雇主連他們的名字都說不清。雇主直稱:倒楣,民工全是他從馬路邊臨時找來的。
第二次的死者是一大一小兩個女人。房東幾天不見屋子有動靜,大門反鎖,以為兩人拖欠房租悄悄搬走了。房東用鑰匙打開院門,才發現屋門虛掩,躺在床上的母女倆已經僵硬。房東只知道母女倆是盲流,根本找不到其家人,怎麼辦?我說這和一二○急救無關了,建議房東找警方的一一○,移交給公安機關。房東問會有人管嗎?我肯定地說會的。我預測,警察該忙了,他們最終會找到我。
警察的辦事效率比我想像的還要低,就在我準備忘卻這件事時,他們才找到我。
除了上次被我打發走的那個小警察,還有一個便衣中年警察,市公安局刑偵科的,一看就知道老於世故,不是容易對付的。
一場較量拉開帷幕。
我如實地講述了我這一段時間的行蹤,以及最後一次見到亞亞的時間。他們一一記錄在案。記錄完畢後,中年警察鄭重其事地告訴我說如果見了亞亞,立即與他們聯繫,他停頓了一下,說:亞亞是殺人嫌疑犯,他可能身負三條人命,其中小的還不到一歲,大的還懷有六個月的身孕。
我被跟蹤了。回家的路上我漫無目的地轉了幾個圈兒才甩掉尾巴。這一切激起了我莫名的興奮,使我更加熱愛生活。我精心地做飯,學著燉濃濃的白白的羊肉湯,點上蠟燭,獨自一人享受情調晚餐。我幹工作一絲不苟,所有的加班我一人頂了下來,可以連續幾天待在急救中心。我的脾氣也變得溫和了,同事們說我越來越淑女了。
我變得越來越順眼,而世界卻變得越來越反常。
那一天,深冬的天氣卻酷熱如盛夏。報紙上以〈三九天出現三伏氣溫〉的題目說這幾天地面溫度已經超出了攝氏三十度,市民身穿襯衫爭相出去遊玩。但是我不喜歡這樣的天氣,我喜歡又冷又濕的天,渴望大霧瀰散或者大雪紛飛,滴水成冰,喜歡陰暗得分不清你我。
同事告訴我,舊病房大樓明天要爆破了。
我吃了一驚:為什麼提前了?爆破日期不是在一個月後嗎?
誰知道,天好唄。同事回答說。
我必須去看亞亞,冒險見他一次,也許是最後一次。
我坦白,我把亞亞藏了起來。許多深夜,我避開所有人的目光,閃進醫院的舊病房大樓,一路跌跌撞撞進入地下室,行將拆掉的病房大樓是亞亞的藏身之處。我不可能每天都來看他,每一次相見都是甜蜜的毒藥,令我激動得渾身戰慄。我從來沒有這樣愛過他,從來沒有這樣愛過任何人。我不止一次地告訴亞亞,我要永遠和他在一起。
但是亞亞的回答只是沉默。
結尾
行駛的列車是一個巨大的搖籃,令人昏昏欲睡。坐得時間太長了,我有點兒分不清東西南北了,我不知道下一站是什麼地方,也不知道火車的目的地是哪裡。我不知道自己何去何從,我也無所適從。
我翻開手中沉甸甸的報紙,開始按照日期把它們排列整齊。候車廳裡的小販叫賣得張揚,卻魚目混珠把舊報紙夾雜在新報紙中出售,我看的新聞中也有舊聞。不過沒有關係,我看什麼都一樣。最近這幾天被報紙炒得津津樂道的消息發生在我熟悉的城市。
第一張報紙寫道某個醫院爆破拆除病房大樓時,一具支離破碎的屍體赫然出現。因為屍體充滿福爾馬林的氣味,警方出來闢謠,告誡市民不要驚慌,這是醫院裡的標本。
第二張報紙報導醫院經過核實發現這具屍體不屬於醫院一方,於是警方立案調查。終於核實這是一起謀殺案,死亡原因是劇毒鼠藥,死亡時間是一個月前。
第三張報紙報導的是,經過DNA鑑定,發現這具屍體的身分是一個派出所的聯防隊員。這個人曾有命案在身,公安機關懷疑他利用煤氣中毒謀殺了兩個人。
最後的報紙上出現了我的名字,還有我工作證胸卡上的照片,我和報紙上照片的自己對視了一下,又把報紙重新疊好。
這不是我想要的結局。我原本設想的結局比這個案子更加驚心動魄,更加浪漫多彩。
最後一晚,應該是在這座行將爆破的病房大樓裡,我應該和亞亞在一起,我應該在說我這輩子說過的最多的一次話。我說我是一個從未落網的小偷,專門偷錢包而不要錢的小偷,我勾引了我暗戀的男人,我敲詐了我的初戀情人,我殺死了我的父親。今天的結局不是我想要的,也不是亞亞所想要的:當他清醒之後得知自己夢遊中發生的一切時,為了自己的清白,愛琴必須得死;同樣為了保全亞亞的清白,亞亞也必須得死。於是,我用一碗美味的羊肉湯結束了他的生命。所有的事不過是遵守我們倆的人生規則,因為愛他,我不得不殺死他。
但是我不會出賣亞亞,至死不渝。
亞亞的無動於衷應該與我的喋喋不休形成鮮明的對比。我最後的表白話音未落,那個中年警察應該破門而入,他的手槍蒙著灰塵和蜘蛛網,他握槍的手對準我的太陽穴。
但是,我錯失了這一切。我的血液中爸爸留下的懦弱讓我臨陣脫逃。事實上,和亞亞吻別後,我徑直來到了火車站,從第一個和我搭訕的票販子手中毫不猶豫地買下了高價火車票,登上了一列不知開往何處的列車。然後,列車載著我從一個站台游離到另一個站台。
就在我闔上報紙的時候,我的精神又隨之振奮起來,我發現了目標。它就在對面男士西裝內側口袋裡晃動著,露出一角。錢包是黑色的真皮的,西裝是皮爾卡登。我如今背負的唯一的行囊裡全是錢包,它們新舊不一,一樣的空空如也。
就在我凝視目標的時候,目標的所有者──對面的男士出乎預料地喊出了我的名字,準確而清晰。我心虛地抬起眼睛看他,一聲應答脫口而出,從心中直衝到唇邊。
(全文完)
〈得獎感言〉
二○○八年九月十九日,如往常一樣打開電子郵件,聯合文學雜誌主編鄭順聰先生的來信赫然眼前:寥寥數語,言簡意賅,卻真真切切告訴我獲得了中篇小說首獎。
還記得三個月前,徵文截止日期的關頭臨近,才把作品匆匆寄發。如我,默默無聞,初試小說,能夠得到閱讀和指點,足以。即使石沉大海?我想,自己至少努力過。
是的,我努力過,一直。從我少時起,不經意中迸發出的文字火花曾讓師長們讚為天賦,我像張愛玲一般背負著自己的天才夢行走了一年又一年,直到而立,這夢想已蛻化成自嘲。可是,我知道,內心從未放棄,特別是來美兩年,已經沒有理由不坐下,不寫。
在中美夾縫間的蹊徑中妄圖開闢一方天地的時候,內心被喚醒的還是那座城市,出生並生活了三十年的古城,悠久而破落。城市的點點滴滴,人情的世故世俗,離奇中的平凡,都使得我陷入其中不得自拔。我試圖以一個正常的視角來剖析一個失常的故事,是與非對與錯難以磨滅的是人性的光芒,這種人類具備的生生不滅的特質是我來美後生活賦予我的最大的轉變。這樣稍顯怪異的人性碎片,這樣的濃郁沉積味道,竟然打動了作為評委的名家大家。
我承認,我是幸運的,付出得到回報。我也承認,小說尚且有著許多的缺憾,注重情節的噱頭打消了現實感,讓它只是一個有點看頭的、有點可以回味的故事。今後,我需要努力的更多。感謝聯合文學,給了我這樣文學新手的舞台,來展示自己的心。
◎作者簡介
孫彤,女,三十六歲,旅居美國達拉斯,自由撰稿人身分。
畢業於河南大學中文系,赴美之前為中國大陸《大河報》記者,十餘年新聞從業經歷;赴美之後筆耕不輟,曾以毛豆豆為筆名在中文刊物撰寫專欄,部分作品發表於《世界日報》。至今已發表新聞和文學類作品幾十萬字,純文學作品見諸《莽原》、《東京文學》、《名人傳記》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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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收錄於《聯合文學》雜誌2008年1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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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於 修改第 3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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