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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寄澎◎與林文月先生有關的一些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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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上林文月老師的課,已是三十六年前了。那時我是台大中文研究所碩士班的學生,選修了鄭騫老師的「陶(淵明)謝(靈運)詩」。當時台大中文系、所的課並不分開上,一個班裡集合了大學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本科生我當然全不認得,碩士生則有我的同學呂正惠,博士班的學長則有吳宏一、陳瑞庚兩位先生。上課的地點是「文廿二」教室(如今已改成外文系會議室),教室位在文學院一樓的最右邊角,兩側有窗,窗外自是林木扶疏。我每次都坐在正對講台的後排,這樣,一方面背靠窗,夏日便能享受陣陣涼風的吹襲;左盼則可瞥覽窗外樹影搖曳以及葉片翻動時光影的變化;偶爾還能欣賞過往的行人,他們不同色彩的穿著,增添了窗外的繽紛。鄭先生一逕坐著,音調舒緩的講述陶詩,很有情味,但我慚愧的是,早已忘卻講述的內容,只記得鄭先生時時提醒我們注意陶詩中不斷出現的「聊」字、「且」字、「豈」字、「但」字,他總是說,這些字正充分反映了淵明極度的寂寞與無奈,我因此想起鄭先生寫過的關乎「詩人寂寞」的文章,深入淺出,直指古代詩人共通的氣質。不過,當時年少,並不能更深刻意識到此一氣質背後所隱藏的諸如:角色認同、生命價值……等莊嚴肅穆的意義。學期一晃即過,翌年二月開學,因鄭先生赴美客座,換成了林老師來代課。我們都知道鄭先生是林老師的指導教授,而林老師碩士論文研究的正是謝靈運,然則系裡安排林老師代課講授謝詩,自是再恰當不過了。對林老師,我們當然不陌生,大學時即讀過她的《京都一年》(有些女同學已然瘋狂崇拜);而無需諱言的是,林老師的「美麗」更是膾炙人口,為眾多人所慕之嘆之在心者,所以「望月樓主」族繁不及備載的種種傳說也就一直流傳著,未曾稍止。我猶記得林老師第一天踏進教室,走上講台時難掩的緊張心情──事實上,整學期,林老師似乎都不曾放鬆過。我後來有時回憶當年景象,乃細細揣想,林老師的緊張殆緣於多種原因,這其中包括了:代師上課的壓力、自我矜重的個性、聽課者身分的複雜……等等,也許還加上謝詩繁縟艱難不易講解的困擾。林老師和鄭先生不同的是,她總是站著講課,非常認真的講,全神貫注。如果說鄭先生是信手拈來皆成文章,自然、親切、可喜;林老師便是無一字無來歷,令人不自覺正襟危坐;二者亦似乎正符合陶、謝二詩給人的感覺。而我不能不慚愧的是:除了上述鴻爪,我亦不復記得上課的內容。如果沒有多年後再度受業林老師,也就不會有長達三十年的非常親近的師生情緣──人生的奇妙,委實難料。
民國六十三年我從碩士班畢業,旋即入伍服預官役,二年後退伍在幼獅文化公司擔任編輯,三年之間因際遇周折,乃強烈興起繼續深造的念頭。民國六十八年我重返台大中文所攻讀博士,正逢林老師開授「六朝文學專題」──我成了這門課第一年的學生。從這時起,除了課堂上接受教誨,也常在課餘至老師書房討論問題、暢述心情──這樣的時光一直到老師退休赴美定居,十餘年間都沒有改變。
我再度坐在林老師的講堂裡,時間已過了六、七年。大學部與研究所已不混同上課,「六朝文學專題」的同學清一色是研究生。我們上台報告、討論的比重遽增,林老師坐著娓娓授業,緊張的神情顯然褪去,但認真不苟、井然有序的風格依舊如昔。我大概終究不是一個用功、專注的學生,一學年的課只記得討論建安風骨以及《洛陽伽藍記》。後來林老師寫過二篇重要的學術論文:〈蓬萊文章建安骨──試論中世紀詩壇風骨之式微與復興〉、〈洛陽伽藍記的冷筆與熱筆〉分別關涉上述二者。我又想,或許我並非不用功、不專注的學生,因為我所記得的正是林老師深思探索的重要主題。我自己在當時所撰寫的期末報告,雖然學術的厚實嚴謹猶然不足,但分明具備觀點──這些觀點或不乏新意,或充滿真摯的體認,有其動人可感之處,如今翻覽,仍不免略自沾沾而喜──昔日之我尚有青春鬱勃之氣與細膩敏銳之思──這在我其他課程的報告難得一見。我想這畢竟得歸功於林老師的「縱容」吧?林老師自己兼為「學者」與「作者」,故能欣賞「出格」的「論文」,學術的理辨外,尚有文采的美與性情的真。由此而入,我漸漸體察到林老師既極理性復極感性的特質。
事實上,林老師這種既理性又感性的特質,常常表現在她的書寫中。大體而言,林老師的論文是理性的,甚至不厭考證辨偽;而她的散文則自具濃厚的感性。不過林老師的論文裡也還是有感性的成分,如果不是這樣,她便不會注意到楊衒之《洛陽伽藍記》裡的熱筆。有趣的是,林老師自己的書寫正是冷筆(理性)、熱筆(感性)交織。林老師的散文亦然,其固以感性為主體,但感性抒發的過程往往充滿理性的揉合──我曾撰文析論,這裡就不贅述,唯其中〈蒼蠅與我〉、〈翡冷翠在下雨〉、〈步過天城隧道〉等文仍不妨拈出示為見證。至於林老師的翻譯,就「信、雅、達」三境界而言,林老師固力求兼至,但似乎仍以「信」為最高原則。小林一茶的俳句「莫要打哪,蒼蠅在搓著牠的手,搓著牠的腳。」(〈蒼蠅與我〉),林老師的翻譯便與周作人(〈蒼蠅〉)不同,力符原詩音節,可見一斑。我因之感受林老師畢竟具更濃厚的理性氣質──這種理性氣質與她謹嚴不苟、矜慎莊重的個性似乎相互煥發。我出入林老師家無數次,熟稔的程度早已超過一般師生,卻從沒見過她著家居服及拖鞋以應門──當然,這就顯示了她的大家風範,林老師注重容止的優雅,言辭有度;相形之下,師丈郭豫倫先生便比較率性而不修邊幅了。
郭先生是五月畫會的成員,後來雖然從商,但藝術家的氣質濃厚。有一回我到老師家,京都大學人文研究所的金文京教授也在座(當時金先生似仍在慶應大學)。晚飯時分,林老師與彭毅老師有約,郭先生便對我們說:「她們去高雅西餐廳,我們去庶民的通化街夜市。」那晚我們三人在小店裡吃道地的台灣小吃,喝五加皮酒、松茸酒──對我而言,彷彿回到少年時期,端詳著父親慢斟帶著中藥味的五加皮,嘖嘖有聲,聲響裡自蘊藏苦難歲月裡難得的放鬆與享受吧?當然那一晚三人都喝醉了,郭先生還跟我們開個玩笑,玩了一次捉迷藏──他在我們酒酣耳熱之際,突然跑出店門,消失在人群中,我們找遍縱橫交錯的大街小巷,依然失去他的蹤影。我多次聽老師說,郭先生每於醺然之時,和女兒思敏玩躲貓貓,每次都躲進衣櫥,甚至醉臥不出,郭先生的赤子情懷於此可見。
談到郭先生,還有一些記憶不妨一述。
郭先生喜歡自釀酒。有一次林老師在家宴請旅日學者王孝廉、劉三富等人,我有幸受邀。那晚的菜很好,酒也很好,人則更好。飲食、杯箸、言辭、笑語此起彼落,確實淋漓暢快。郭先生興起,突然搬出自釀的松子酒要大家品嚐。我年少逞強,連喝二杯,剎時之間油氣衝鼻,一陣暈眩便滾到桌下,不知被誰攙扶至客廳沙發,神智雖清晰,身體卻如綁在轉輪上不停旋轉。那是我有生以來醉得最厲害的一次,一直到翌日上午喝杯熱牛奶後,始能勉強回家。在老師學生中大概只有我曾留下這樣狼狽的形象與不堪的記錄吧?那晚的情景,後來從不曾聽郭先生提起,我想他必然也爛醉如泥,全然忘卻了吧?
郭先生亦收藏骨董,對玉尤有心得。那時我正為幼獅文化公司策劃《華夏之美叢書》,乃力邀郭先生寫玉。他答應了,卻遲不執筆。有一晚,郭先生拿出一方白玉要我端詳欣賞,那玉真是潤滑如脂。接著郭先生一塊一塊陸續拿出了七塊白玉,我才發現一個比一個細緻美麗,那愈早拿出的就愈相形遜色。我那次真正體會到,不經「比較」不能識「優劣」,而「鑑賞」是何等不易的事。郭先生終究沒把書寫成,這或許反映了他不羈的藝術家氣質底層那敬慎的態度吧?
郭先生曾跟我談到他早年潦倒的情況,以及爾後如何漸入坦途。我從郭先生的言談中學到很多。人生是有際遇、機運的,但把握這際遇、機運而發揮之,就需要智慧與能力,而一個人可貴的是,不論他的角色如何改變,其本然美善的特質絕不因而更易。當我年齡愈長,愈感覺郭先生一直極用心的守護著他的家,他經商是為了讓家人不虞匱乏,但他永遠維持著藝術家的性情。林老師常自我調侃的說:她的老師、朋友、學生最後都成了郭先生的忘年交,我想這不是偶然的。
郭先生對家的庇護與付出,連我這個局外人都能默默感受,然而林老師其實亦不遑多讓。學院中人教學、研究的壓力,非外人所能想像,老師又是這麼一個認真不苟的人,而她的知名度又高,形象的維持顯然更增添壓力之沉重。但在我的觀察裡,老師內、外迥然的角色都扮演得很好。在學校裡,是好學生、好同事、好老師;在家裡則是好女兒、好母親、好妻子。前者固能令人想像老師的性情、智慧,以及努力,唯仍不妨略敘一、二事實:老師為人處事細膩、體貼,但含藏而不露痕跡。在那個年代,大學教授薪水微薄、經濟拮据,唯一的福利是可以配住宿舍。老師自始不曾申請,因為她覺得比起別人,她的情況較好,申請恐怕妨礙了迫切需要的同事。那時國科會的研究補助是每一個大學教授很重要的「外快」,老師的學術專業表現優秀,卻亦從來不申請補助,同樣也是怕佔了名額。這些事,老師只是默默的做,從來不自矜、不自喜。而今我眼看周遭如許眾多的斤斤計較者、貪得無厭者,像老師這樣的人格,固早已杳如黃鶴矣!至於後者,則除其文章書寫不乏可見者外,僅就所知再舉一例:我曾在某一日的午後去看老師,竟見有泥水工人樓上樓下忙著施工。老師說:「屋子舊了,每隔一陣子需要略事整修,也勢必造成生活起居上的不便,正好這幾天郭先生出遠門,我便鳩工趕在他回來前完工。」看著磚頭、砂石、水泥的搬進搬出,深深感覺到老師的細心體貼,她並不是外人所想像的那種養尊處優、不食人間煙火的閨秀。
那時林老師的家還在復興南路的巷子裡,屋子是一幢二層樓的洋房,大門進去有個院子,院子裡有個小小的籃球場,場上有一個斑駁的籃球架──這一定是為師弟郭思蔚安裝的。屋子的一樓是客廳、飯廳、廚房。右側有樓梯通往二樓,樓梯旁一間僻靜的斗室就是林老師的書房,書房除書桌外,滿壁皆書。我常於午後探訪老師,往往就坐在書桌旁的椅子上無所不談。老師的書桌永遠堆滿了書籍、資料、卡片、稿紙,和所有的學者、作者一樣,這樣「凌亂」的書桌,格外讓人能定靜下來。書房的光線不足,必須開燈,我早已不記得和老師談了些什麼,但那靜好的感覺,無分冬夏春秋,永遠讓人懷念。而我亦可以想像老師每天進入書房工作的情景:仔細翻檢各種資料,推敲、沉吟、深思、建構,而後一字一字寫下──或學術課題、或散文創作、或名著翻譯,莫不絜淨精微──「凌亂的書桌」正為這「完成」的過程做了最好的證明。老師有一文題為〈終點〉,寫她翻譯《源氏物語》的轉折情境,頗可以幫助我們勾勒她獨處書房的圖象。窄小的空間,無礙天地之悠游;幽暗的斗室,無妨醞釀熠熠生輝的作品,我在老師書房的一紙一墨、一書一冊裡看到她的執著、堅毅,也看到她的自足、從容。
這棟舊居,後來因為捷運施工的關係,被政府收購、拆除,雖然巷子還在,但十餘年來,我從未再踏進一步。老師遷入隔著高架橋俯瞰台大操場的大樓。未幾,老師提前退休,隨郭先生移居美國。一直到今天,老師大抵每年回來兩次。我和三四學弟、學妹必然跟老師餐敘,大家多半攜眷,思敏也會來,恍惚中,往往令人有「家聚」的感覺,愉快美好與往昔無異,但我們很少再到老師家中聊天,畢竟靜坐舊居書房的感覺是無可取代的,它不可能再回來了。
我一直認為,台大中文系雖多碩學宏儒,但像林老師這樣精治古典文學,兼通日文、英文,復能寫別具格調之散文,並以畫筆素描而唯妙唯肖者,委實難得一見。這種成就,除賴異乎常人的奮發、毅力、專注,乃至自我苛求外,恐怕才氣與敏慧也佔相當比重。前者前文已多致意,後者則因老師謙抑自持之修養,曖曖內含光,故不易察覺。一般而言,臨淵履薄、勤下功夫的人,或失之「拙」;而聰明才智之士則不免露才揚己,陷於浮華,林老師兼融二者而悉得其長,故能為秀出之學者、文學創作者、翻譯家;其所作信能跨越時空、睥睨當代而不朽──凡此,典籍俱在,驗之自見;而後起的我們殆唯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而已。
聯合文學要為林老師做專輯,囑我撰文。我雖深知這工作極難,亦自知絕寫不好,但身為老師的「老學生」固無從推辭。然而應命以來,一直陷於左思右想、猶豫瞻顧的困境中無法下筆。後來突然覺悟,何妨以「不文為文」,單單述說與老師相關的種種記憶亦非無謂吧?──蓋記憶中的點滴片段,自可提供讀者漸漸拼貼、勾勒老師的形象,認識老師的特質;而我生命中那如白雲飄逝的往日情懷亦可藉此重溫,深鐫其刻痕。在這昏昧喧囂的時代裡,幸有許多師長樹立的典型可以幫助我們繼續貞定的把握方向而不猶疑,溫熱我們的心常保平靜樂觀。寫到這裡,我彷彿又回到林老師的書房,在微弱的光線裡靜靜聆聽老師的話語,繼續思考其中可感的性情與永恆的意義。
◎本文刊載於《聯合文學》 2008年10號
◎作者簡介
何寄澎/民國三十九年元月生於澎湖,國立台灣大學中國文學博士,現任台大中文系教授,考試委員。專研古典散文、現當代散文,曾任台灣日報副刊、聯合報副刊專欄作者,並屢任國內各文學獎散文類決審,又主編高中、職國文課本。綜合言之,蓋透過其學術研究、文學創作,以及編撰教科書等,致力實踐其散文理念與志業。
本文於 修改第 2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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