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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信恩◎國境之南,北緯十度──「鼠年漂流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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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instre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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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記起,某個休假清晨,我被一通電話吵醒。
「請問是醫官嗎?可以來南沙支援一、兩個月嗎?坐軍艦去,不太會暈船。島上有公用電話,磁卡的,不是IC卡。其他基本配備都有,不用擔心。不過有點趕,下週船就要開了,而且要在南沙過新年。」

我在床上帶著睡意答應了。清醒後,宛若一場夢。南沙,那是什麼地方?聽說是國境極南,海水清澈,常有綠蠵龜上岸產卵,島上還立了一個「南疆鎖鑰」的碑。
我收著行李,準備一箱個人乾糧,幾天後便被載入左營軍港登艦。對於在左營定居十多年的我,這是第一次看清它的海岸線,肅靜而寒冷的。



睡在船艙的第一晚,我很不習慣。它並非上下鋪,而是上中下三鋪,帶著壓迫。偶爾幾隻棕紅色小蟑螂,沿鐵櫃爬行,速度出乎意料的慢,像暈船後的步態。我打消撲殺牠們的念頭,想翻身卻怕驚動臨兵的睡眠,於是在昏暗的船艙裡,痛苦清醒著。

不久,我聽見一種磨蹭的聲音,睜開眼往聲源處瞥去,是一隻身長約廿公分的灰色老鼠。幾分鐘後,一位上尉軍官恰巧進入船艙,檢查就寢狀況。
「有老鼠,大概這麼大一隻。」我向他比了一下長度。

「不會吧?我承認有蟑螂,但老鼠應該不至於。」他笑笑說完便離去,這使我懷疑起自己的視力來。
隔天一早,我立即衝上甲板,像兩棲類生物,每隔一段時間,就得上岸透氣。風景是一片藍色。我從未想過,自己會在最寬闊的海上,遇見最狹密的空間。我想起日前,和幾位在海軍服役的朋友聊天,他們知道我要去南沙,都告訴我,南沙絕對比軍艦生活好。軍艦其實也是一座離島──移動中的島嶼。聽他們這麼分析,我好像幸運多了。

兩天半後,一座有著翡翠琉璃色度的島浮現在眼前。軍艦停在外海,我們換上小艇登島。南沙生活於是展開。
迎接我的是和我同在衛勤學校受訓的牙醫官,他叫可可摩。我記得,當初他抽到籤王南沙,台下弟兄一陣歡呼,中隊長還帶著竊笑,向他敬禮。那天,可可摩騎著單車,穿行於叢林小徑,帶我認識南沙。

南沙,等同於男沙,島上沒女人,它重演我的高中男校生活,是一種高雄中學的延伸。仔細觀察,這島除了軍人,是有老百姓的。他們並非居民,而是工人,專程來島負責工程。此外,這島無提款機,也無交易,幣制顯得多餘。
我們沿著環島小徑騎著,路旁偶見幾座墓碑,大多是海軍陸戰隊的弟兄。從上頭的生卒年份,我知道他們正值廿初歲,卻從這座荒遠島嶼上消失了。一種低調卻英烈的死法。

不久,可可摩帶我來到一間庫房,裡頭全是台灣運來的瓶裝礦泉水,1500ml那種。這些礦泉水是南沙生命之泉,負責全島飲用水,場面壯觀,幾可填滿一座小水庫了。
「拿一箱去吧!這個月的飲用水都在箱子裡了。」

就這樣,我在搖晃的暈船迷咒裡挨過一天,粗淺認識了南沙。那晚,在浴室門口的日光燈旁,我看見一場盛大狂躁的交配:壁虎、甲蟲、金龜子等,兩兩一組,相互疊抱;地上則有大片蟲屑,包括蜘蛛腳、蛾翅、甲蟲碎屍等,牠們被一列紅螞蟻搬運。我從未見識過如此跋扈的分解者!生殖與死去在這島上勢均力敵,相互叫囂。

我走進浴室洗澡,蓮蓬頭灑出淡淡黃濁的水。不久,我沖了些水來漱口,味道苦鹹參半。那是什麼水?我心想。後來才知道,水從一個小蓄水池來,裡頭摻雜雨水。這島上的生活用水除了仰賴海水淡化機,有部分則是井水。



第二天早晨,我接到一通電話。
「二兵□□□報告,廚房外有死老鼠。」說完便掛斷。

我感到困惑,好像自己是隻貓。可可摩向我解釋:清理、焚毀禽獸屍體,是南沙衛生組的任務。我想起在台灣,我的醫官業務雖不單純醫療,常涉及行政、督導、夜巡,甚至英文翻譯,但就沒有「抓老鼠」這項任務。
我拎著垃圾袋前去收屍。這隻老鼠躺在高溫草坪上,散發陣陣腐臭,蒼蠅揮之不去。於是,我得先噴灑殺蟲劑,趕走蒼蠅,再用塑膠袋套住老鼠,小心翼翼將牠封裝。

提著鼠屍前往焚燒場途中,我一直在想:這些老鼠是不是和我一樣,也是南沙的外來種?但或許牠已「南沙化」了。我發現這裡的物種,體型都稍大,略帶肥美。這裡的老鼠是rat,而非mouse;蜜蜂是wasp,而非bee。因此當在醫務所遇到被蜜蜂螫傷的弟兄,常可見全身性的發疹,而非僅是局部性的紅腫。

在南沙,你也看不見城市裡,那種聒噪嬌嗔的麻雀。這裡的禽鳥體型龐大,擁有倒L形長喙,顯然善於叼食魚類。牠們見人靠近,往往大叫幾聲,然後飛離,有些作賊喊捉賊的況味。



幾天後,春節到了。那陣子電視上常出現一支家樂福的廣告,內容拍攝一人、兩人、三人、十人、一百人到一萬人的過年情景。其中一百人的情景,是一位連長向弟兄發放紅包的畫面。

這廣告提醒我,今年過年很不一樣。雖然遠離台灣,沒有家人,沒有親朋(但同樣沒有紅包),卻有一百人一起過35℃的「熱」新年。圍爐、加菜、烤肉、摸彩,頗具規模。我也才知道,南沙原來有弟兄娛樂中心,裡頭可以點唱卡拉OK,曲目大多是〈廟會〉、〈一代女皇〉、〈魯冰花〉、〈明天會更好〉之類的,較新的曲目可能算張惠妹的〈聽海〉、陳奕迅的〈十年〉等。

我和一位弟兄合點了陳奕迅的〈聖誕結〉,佐一杯58度金門高粱酒,配點話梅、無花果。後來發現這實在不適合過年唱,就像歌詞中的lonely,此情此景特別容易感受。唱完歌,我回到醫務所,立即接到一通電話。
「二兵□□□報告,餐廳後有死老鼠。」
我心想,都怪年節吃太好、剩太多。肯定是隻肥鼠。



年節過後,我開始看診。這裡很多弟兄是因皮膚疾病就醫的,譬如濕疹、足癬、蕁麻疹、蚊蟲叮咬等。幾次下來,我發現他們都有專屬的「南沙膚色」──古銅與黝黑的調色。但仔細近看,這種色澤上還覆有一層灰或沙。我更注意到,其實很多弟兄都有汗斑,由於症狀不痛不癢,他們忽略了。

但這島上具南沙膚色的並非侷限於國軍,還有工人。他們往往因背痛就醫。他們仰賴藥膏貼布,也仰賴止痛針劑。這種仰賴帶點無奈、半強迫。我總是勸他們少負重,止痛針與貼布都是治標不治本,但他們一概回答:「直接打一針止痛的,我還要工作,拜託!」或許那種背痛折騰,我不能理解,它已超越肌肉注射的痠痛,也超越所有副作用帶來的威脅。

「南沙膚色」的背後,透露著潮濕、揮汗、與勞動。然而因為擔任醫官,我避開了這種膚色,卻隱約帶了一點虧欠。比起他們的勞碌,我顯得輕鬆許多。每當我如此想,就有一通電話響起,似乎是用來抵消這種虧欠感的。
「二兵□□□報告,寢室旁水溝有死老鼠。記得戴口罩,超臭!」



似乎「捕鼠」、「收屍」是南沙醫官的一項生活核心,而我就在這種通報鼠屍的電話中,不知不覺度過了兩個月。在南沙最後一週,這類電話更是「不絕於耳」。

有天電話響了,我搶走對話主導權,直接問:「有死老鼠是吧?在哪直接說,別客氣!」
「二兵□□□報告,航道口有死老鼠。」

我注意到,連日來除了死老鼠通報不斷,就連死鳥也是。有的已成乾屍,有的爬滿蟲蛆,有的被分解剩肢體或頭顱,有的疑似被軍車輾斃、血肉模糊……我從未想過,最後一週的南沙生活,竟是為不同死狀善後。

離開南沙的那日午後,可可摩放了一把火,把連日來的鼠屍、鳥屍焚燒銷毀。烈火在炙陽下,顯得放肆而奪命。望著焦黑的遺體,依稀可見輪廓清晰的前肢與齧齒。我印象深刻,焚場裡還有一條燒不掉的老鼠尾巴,約15cm,乾乾硬硬的,像發怒時豎起的。我在口中不斷唸著:鼠年行大運,鼠年行大運……

不久集合時間到,我拖著黃埔包,登上軍艦,告別了這座島嶼。或許,我不會忘記,二○○八年曾漂流至南沙太平島上,拜訪過綠蠵龜,度過一百人的新年,遇見一個真正的「鼠」年吧!


◎本文刊載於《聯合文學》 2008年10號



◎作者簡介
黃信恩/一九八二年生,高雄市人。高雄醫學大學醫學系畢業。服役時在國境之南的恆春半島,期間曾支援北緯十度的南疆鎖鑰──南沙太平島。已退伍,現為住院醫師。學生時代喜歡寫作,作品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等獎項,並入選年度散文選,著有短篇小說集《高架橋》。即將出版個人第一本散文集《游牧醫師》。


本文於 修改第 1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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