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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新人獎短篇首獎--龜島少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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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IT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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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拉

龜島少年 (二)   ◎花柏容

阿媽最厲害的不是擁有消防隊的實力,而是她的撞球技術。她在島上部隊間小有名氣,喜歡放假時敲桿順便賭幾把的士兵,都知道北竿有個阿媽店,阿媽nine-ball很高竿……

那晚馬祖防空火砲射擊演習,南北竿還有鄰近的附屬島嶼實施燈火管制,數百門高射砲、機槍朝天齊射。當砲擊結束,紅色光點完全消失在夜空中,聽覺慢慢從混濁無聲的阻塞感中恢復,他感覺被令人窒息的靜寂侵襲,黑暗似乎更深了,雙手不自覺的用力抓著突起的岩塊,堅實的觸感讓他稍微放心,他彷彿想確認,還有龜島可以依靠。過了很久,他聽到海潮低語般的聲音,輕輕拍打著龜島,把他從震懾和恐懼中喚醒。小里說那些光點一直殘存在他腦中,好像一群泛著紅光的魚,無聲的探測黑暗的深度。

很多時候小里會游到龜島,是因為他惹阿媽生氣,譬如說有次阿媽叫他修屋頂,他卻不小心用石頭把自家的屋頂砸出一個大洞,而且剛好那幾天一直下雨。於是阿媽抄起船槳般粗的木棍追他,他一路跑下石階逃向沙灘跳下海,游到龜島,因為阿媽不會游泳。

高二暑假剛開始的某個星期六,一如以往,他爬上龜島,望著阿媽佇足在山腰石階上,遠遠可以聽到她的咒罵聲回響。一會,阿媽無可奈何的拄著木棍往回走,有時還心有不甘的回頭補罵幾句他聽不懂的古老土話,他有些後悔,同時心裡卻有另一股衝動,他突然扯嗓大聲叫喚著「依嬤……依嬤」,小里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大喊大叫,也許是討好求饒的心態,也許是因為他常莫名其妙的幻想阿媽跳下海追到龜島,沒想到她卻那麼快放棄,讓他很失望。

阿媽完全不理他,自顧自踩著石階上山。小里覺得自己很無聊,他坐下來看著無人的沙灘,潮水像打瞌睡的眼皮,懶懶的撫弄著沙岸。他第一次注意到,阿媽幾乎追不上他了,就像一部沒有油門,也沒煞車的車子放在險降坡道上,對地心引力完全無法抗拒,只是一路下滑。仔細一想,阿媽很久沒追到沙灘了,他突然意識到「阿媽老了」這件事。

他望著再熟悉不過的景色,建在山坡上的村子,房子、矮牆、階梯,都是一塊一塊的花崗岩砌的,屋頂瓦片也用石頭壓著。村子到處可見「消滅萬惡共匪」、「反共抗俄殺朱拔毛」諸如此類以水泥刻製,再塗上鮮豔油漆的政治標語,那些充滿肅殺意味的口號雖然過時了,卻像不失魔力的圖章,把芹壁封印在某種時空氣氛裡。以前全村有幾十戶人家,大約十五年前,還有十來戶,現在剩下一戶,人口兩個,小里和他阿媽,接近半數的房子毀壞,完好的則用木板把門窗釘死,呈現封存的狀態,好像主人有一天還會回來。在他印象中,雖然也見過、認識以前一些其他同村的人,可是,一部分的臉孔他不記得名字,一些名字的臉孔要不是模糊不清,就是找不到。好像從一開始,這個村子裡,就只有阿媽和他。

小里會被阿媽追,是因為星期六早上他應該留在家裡幫忙,但是他卻和已經變成高中同學的細管去港口看戰車,細管聽說北竿指揮部要接運十幾輛坦克,島上不少聽到風聲的人也都趕去湊熱鬧,因為北竿從未出現這種東西。等了快兩個鐘頭,人聲沸騰中,戰車登陸艦才緩緩打開船頭,放下閘門,第一輛戰車的排氣管猛然噴出黑煙,向前衝出了一公尺又急煞車,差點撞到在它面前指揮的士兵,身為軍事迷的細管很不屑的說原來是M41,台灣不要的爛車。細管住在塘歧,暑假過後,他就要轉學去台灣。細管本來不想,直到他爸媽答應若他願意,到台灣可以轉到職業學校,念他想念的汽車科。這誘因對細管就像鰤子魚之於鮪魚,一用就上鉤了,他爸還說,讀汽車科就應該去台灣,台灣沒別的,就車多。

小里全身濕透著,幸好中午太陽露臉,海水雖然冰冰的,也不怎麼冷。他看到從附近據點出來放假的士兵,三三兩兩走向他家。一會兒阿媽從公共浴室走出來,進了雜貨店,沒多久又走出來,後面跟著一個士兵,顯然是洗澡的客人。

很久以前對面那戶人家離開村子的時候,阿媽把它租下來,變成一家公共浴室。阿媽已經七十歲,除了個子有縮小的傾向,身體看不出有什麼問題,假日士兵來公共浴室洗澡,她便拉出幾乎和消防隊救火用一樣粗的橡膠水管,幫客人注水,她拖著水管走到浴室門口,把水龍噴頭靠在腰間,身子一沉擺個拉弓步,噴頭開關旋鈕一開,帶著強力水壓的熱水激射而出,不到五秒即注滿浴缸。當水噴出的那一剎那,她的身體竟晃也不晃一下,在小里看來,她簡直可以當消防隊。

他等著。等客人多到阿媽一個人能應付的極限,沒時間找他算帳,他便一個箭步飛身跳下海,游回沙灘。果然當他出現在澡室門口,阿媽只是瞪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就把水管塞給他,閃身走開忙她自己的。

下午變得悶熱,沒什麼客人,最後一批用餐客人走了以後,兩個士兵走進來打撞球,小里看著他們打球,心想這兩個打得不錯,不過應該不是阿媽的對手,他往門口瞄阿媽一眼,她坐在矮凳上,對著門外發呆。他走進廚房弄吃的,看鍋底還剩一些紅糟炒飯,知道是阿媽留給他的,便端著炒飯走到屋外找個蔭涼的地方吃。

「早上去哪?」

「去港口看戰車。」

「戰車?」阿媽好像戰爭片裡突然看到坦克冒出來的步兵,臉都垮了。

她沉默了一會。

「這倒好,戰車不用放假吃飯洗澡。」

接下來只聽到士兵沉悶無節奏感的擊球聲響,小里回頭看了一下,阿媽已經不在門口的矮凳上。

村民走光了,北竿駐軍越來越少,來的是不必吃喝消費的戰車,阿媽大概對生意沒什麼指望了,因此心情不好。以前阿媽總會注意哪個士兵球打得不錯,有時還會主動問人家要不要賭一局,賺一點外快。阿媽最厲害的不是擁有消防隊的實力,而是她的撞球技術。她在島上部隊間小有名氣,喜歡放假時敲桿順便賭幾把的士兵,都知道北竿有個阿媽店,阿媽nine-ball很高竿。

所以阿媽和小里說好,假日待在家裡幫忙。有客人向她挑戰時,他要讓她能空出手下場,就像摔角雙人賽,阿媽伸出手,小里要立刻出現和她換手接管雜務。平常時間,阿媽很少管小里,他書念得好不好,她從來沒問,因為也不知從何問起。她也不擔心他交什麼樣的朋友,在外面做什麼,事實上她是沒想到要擔心這些事,她幾乎是用照顧屋子旁那一小塊菜園的方式對待他,只做她想得到,能理解範圍的事,基本上就是順其自然。高二學期結束前幾天,小里的班導胡老師來家裡告訴阿媽,他建議讓小里留級一年,重念高二。

「好啊。」阿媽想都沒想。「重念的話,那應該不用再繳錢吧?」

「啊,依嬤你誤會了,要繳學費……」

「這樣喲,不能以後把高三念好,高二就算了嗎?」

「這……不太好……」

「那老師說重念就重念吧,我是覺得過去就讓它過去啦!」

「不是我說怎樣就怎樣啦……」

「那老師是想怎樣?」

「我是說……依嬤能不能多鼓勵小里,書要念好……」

「這是老師要教他的吧,我不知道要怎麼把書念好耶,怎麼教他?」

「依嬤你可以鼓勵他……」

「那我要先知道讀書有什麼好處啊,讀書有什麼好?」

那次導師回家想了好幾天,讀書到底有什麼好?包括從台灣跑來這裡教書嗎?他本來要趁暑假回台休假,阿媽的問題讓他困擾到取消計畫,每天跑到鎮上圖書館看書,似乎想從書本裡找到答案。小里去圖書館找他的時候,看到他坐在閱覽室垂頭盯著一本厚厚的書,好像一隻沮喪的雞正在思考飼料的內容。後來小里告訴他,他要考大學,據說胡老師興奮的握住他的手,好像小里救了他一命那樣激動。(待續)


文學是唯一的國語,字是冬雷震震夏雨雪,書連結心靈密碼,在無邊的國度,跨越界線,形成聯合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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