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赴一場「文人街頭」的盛會
◎駱以軍/口述‧張耀仁/記錄整理
我總是把那個遙遠而明滅不定的畫面,幻想成華麗且燦亮的武林大會,所有的人都很怪:長相怪、穿著也怪,但內力卻如此深不可測,三下兩下就把那些什麼十八銅人拆個稀巴爛,還嗆聲說起魔幻寫實後設吶後現代你懂不懂耶存在主義……而我則像周星馳《食神》裡的俗辣伙伕,只能滿臉鮮血地喊著被拖進灶房裡。
我總是把它們回憶成一場「文人街頭」的盛會--不是文人沙龍,也不是文人咖啡館--就是米蘭.昆德拉或者馬奎斯,或者奈波爾一生致力挽回的那些「黃金時光」。那時候,駐營導師張大春、黃凡、東年他們都才三十出頭,不只具備群眾魅力,創作的情況也相當好,置身其中,恍恍惚惚以為那正是台灣小說的「文藝復興」。
我還記得那一屆,剛剛從牢裡解放出來的高四重考生,又自閉又懵懵懂懂,一走進會場,我擔心的不是文學,是「吃素的」怎麼辦?然後我吶吶地向一位「看來像是工作人員」的年輕人詢問,他很熱心地帶我去餐廳,又告訴我文藝營的生活起居,後來上課時,我才赫然發現他就是剛寫出〈將軍碑〉沒多久的張大春。
那時候,參加的學員大部分都是一些「怪ㄎㄚ」:山東老太太、出過書的村長、醫學院的校刊主編--來自四面八方的高手,都是很優、很天才型的傢伙,而我則比較像一名影子(不是村上春樹《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或者《無間道Ⅲ》裡那種有個性的「影子」),是稀薄到幾近透明稍一眨眼就要淡掉模糊掉的影子。
那幾年的文藝營還有一項特色,就是有像救國團一樣的同樂晚會,由學員自行粉墨登場。為了爭取榮譽,許多學員和導師都很拚命地排演節目。我們那一組有一個來自台東的村長,很搞笑,上去表演了原住民舞蹈還是什麼的,糊裡糊塗竟也拿下了第一名。事後回想起來,名次其實不那麼重要,最令人感動的是老師和學員之間的互動如此密合。
那時候,我投了一篇鬼故事去參賽,結果想當然是不可能得獎的嘛(那一年的首獎是賴香吟的〈蛙〉)。我把作品拿回來一看,發覺後面居然還有評審寫下的評語,大概是告訴你一篇小說怎麼寫出來的啦、這段情節有點冗長喔--就是那種很基本很簡單的問題,完全沒有機械複製時代的生產工業,可以嗅到一點點屬於原始世代的可貴的「靈光」。
後來第二年,我在文化大學森林系讀了一點書,也比較瞭解小說的概念了,又去了一次巡迴文藝營。那一年,我的〈紅字團〉得了小說組首獎,工作人員打電話到家裡通知我,我很冷靜地對她說:「謝謝。」可是一掛上電話,我趕緊跑去跪拜祖先,然後躲在閣樓裡流下淚來--我不知道有什麼非哭不可的理由,也許是深深感到那種「范進中舉」的惘惘蒼涼吧。
有一次,在一個聚會場合,在場的有蔡逸君、吳鈞堯等人,不知是誰先起的頭,我們幾個突然聊到巡迴文藝營,說是「你是第幾屆的」、「我是第幾屆的」,那種感覺很像男人之間詢問「你是第幾梯的?」「么八梯喔?幹那我在金門扛K57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個溫柔鄉裡談論該不該統一還台獨咧!」那樣革命相惜又驕傲得要命的時代見證。
許多年後,我再度回到文藝營裡,站在講台上,面對底下一雙雙銳光四射的眼睛,彷彿我們當年的過招--有的沒的流派,意識形態,文學獎--那一刻,我突然很懷念老張(張大春)他們幾個,他們當年是那樣熱情、了不起,不僅僅是作為一名人師必須舞得八風不透,還有此時此刻不斷被挫折的卻仍舊抱持對文學的一絲樂觀想像。
我不由得想起彼時的自己,沒有更大能力去理解報刊投稿、文學獎的機制,也不像這一刻強大無比的網際網路。空間被壓縮得如此厲害,但所有人卻樸質傻氣,不是生產線上的汲汲營營,也不是為求發表的交際應酬,而是隔著一整片巴洛克式的玻璃窗,可以看到一點點光,光裡有無法忘卻的風景,絕對不是雕花,也並非假山假水的幻影。
據說,有人以我作為「出版第一本書」的典範(巡迴文藝營得獎的、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得獎的,接下來出書的),我不知該說些什麼?我現在快四十歲了,坐在這個位置上,有風徐徐吹來,櫻花落盡,春天過去了,儘管挫折那樣紛繁,但心底總有一個安靜的鏡頭,它們固定著,只為讓我(我們)目睹那一幕的親愛--
關於一個文藝營的,沒有擴大的神話,只有諸神,諸神坦誠以對的低語與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