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承受的輕
巴勒斯坦詩人達衛許眼中的家園
想起蒲公英,我就想起櫻花,同樣美麗,也同樣短暫、脆弱。
當我最近採訪巴以地區的時候,我專程走訪國際知名巴勒斯坦詩人達衛許,他告訴我,最近寫了一首新詩,詩名是:As
Almond Flower,我不大清楚Almond
Flower是甚麼意思,如要直接翻譯,可叫杏仁花。但,我從未聽過杏仁花,詩人解釋,它是白色的,嬌小的,一如櫻花,開花時間只有短短數天,便如風飄逝。可是,我仍然不知道Almond
Flower,如讀者知道中文名稱,請不妨告訴我。在此,我只聯想到蒲公英、櫻花,又或曇花,它們面對同樣的命運。
詩人慣於黑色幽默,指Almond
Flower可用作巴勒斯坦人的國歌、國花,我笑不出來,他則表示對這個地區的前景愈來愈悲觀。
前一陣子,以色列炸死了哈瑪斯領袖,表示這又是一場報復行動,以回應最新一輪的自殺式炸彈襲擊。
在加沙的哈瑪斯總部,未能維持最大的忍耐,便迫不及待向當地屯墾區發砲,他們欲表示,他們比巴人自治警察更有權力。
詩人搖頭,哈瑪斯等組織,一如以色列強硬派,一手破壞巴人的希望。巴人的希望,他的希望,一如Almond
Flower,短暫而脆弱。
他其後補充說,Almond
Flower太輕,在這地區,生命也太脆弱,當他嘗試用語言去表達,一表述,真實亦像Almond
Flower,隨風消逝。真實,脆弱得難以用語言來呈現,家園亦然。
家園是甚麼?是一個人最後的安心之所?但,巴勒斯坦詩人達衛許說,他身在家園,卻在流亡,家園,彷似一個大監獄。
我好奇問他,為甚麼不走?可以到巴黎、羅馬、馬德里,就好像捷克作家昆德拉、敘利亞詩人Adonis。
達衛許大笑,反問:一走了之?在外流亡?他每年夏天都會在巴黎度過一段時間,在那裡打開報紙閱讀家園的消息、閱讀衝突、閱讀圍困與佔領,他的流亡感更重,疏離得無法自拔,心也不知在哪裡放下。
在家園,他一樣流亡,在隔離牆的重重圍困下,在軍人持槍把守的檢查站上,每個夜晚,居民得要準備隨時受到搜查,有家庭成員給帶走,然後,消失於某一個角落裡。
「你可知道?在自己家園流亡的感覺,很超現實,但監獄卻是實實在在,我們喪失活動的自由。現在,我愈感悲觀,這是一個無期徒刑,我只能靠詩來尋找心靈的出口。」
出口?我只看到一堵堵很高很高的隔離牆,出口有一個大閘,可以被隨時關上,一關上,就叫天不應,叫地不聞。
我坐在耶路撒冷舊城的樓台上,望著太陽在金光閃閃的清真寺背後慢慢往下沉,頃間,天空一片深藍,即使閃閃的金光,也變得輕弱無力,無力再發光芒,金光下的哭牆哭聲依舊,猶太人的命運,巴人的命運,外來者如我,或者,真的很容易困於語言的表述中。
我只能在樓台上作一個旁觀者,聽著遠處的鐘聲,當一揮筆,我就感到語塞,感到文字本身之艱難。
一小時的車程,從耶路撒冷到安曼,白色與橙色的皇冠牌出租車依然停泊在市中心的街角處,這是巴格達的出租車,如今空空盪盪,司機拿著一根菸,眼神呆滯,凝望遠方,等待不可能的客人。
一位美麗的金髮女郎,竟然告訴我,她剛從巴格達逃命而來,有幸仍然生存,但仍留在巴格達的家人,卻沒有她的運氣。她不斷強調:「不要到我們的國家去,我們的國家,早已經消失了……」
伊拉克不再存在,伊拉克人不再存在,你一走上街頭,要準備隨時消失,就像Almond
Flower。金髮女郎一張開口,你即要明白,她沒有更多話要講了,一切,難以承受。
別了,我的旅程還有終結的時候,他們,卻仍走在漫漫鬥爭的旅途上。眼前是一片日落餘暉的景象,我走進淡淡的黃昏,無奈揮一揮手,向他們,送上我最深情的祝福。
從以巴地區返回香港,對這個家園,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作者簡介
張翠容/香港資深新聞工作者,香港中文大學進修社會學碩士。為英國BBC World
Service等多家國際新聞機構報導亞洲地區及國際性事務,亦曾擔任法國「無國界記者組織」的通訊員。著有《行過烽火大地》、《大地旅人》、《中東現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