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年初，到達北京，幾乎逛遍城裡大小書店，走得腳力都累乏了，唯獨心情相當愉快；畢竟讀編寫的「書體驗」，是我生活中最大的一部分，每次到了不同的國家、地區或城市，總不免想方設法多踏查書店，讓自己懷抱一種劉姥姥的心情，去逛人類情感與知識的大觀園，而充滿喜悅和讚嘆。
北京下過雪不久，滿湖是水的什剎海都結了冰，年輕人在上頭溜冰，凌晨一兩點當他們散去時，有人於其上噴水，讓湖再結一層平滑的新薄冰──原來凍冷之中，也可以有滑行未阻、快意無比的活力。
我住在北京飯店，面向日出之東方，廣闊的東長安街教我想到：這原是一座八百年古都，任憑人潮車陣再擁擠，廣闊之中依舊有著歷代王朝逐鹿爭殺的嚴肅危峻氣息，不像上海或蘇州的柔軟放鬆。掉光葉子的街道樹，枝椏上偶爾佇立著烏鴉，時而興奮又寓含淒苦的叫喊，我彷彿理解了，為何魯迅曾在嚴冬躺於冰雪之中，任憑許廣平溫言相勸亦置之不理。「有病不服藥，無聊饞讀書」，魯迅如是說；但封閉的老城和冰凍的人文時局，一定也曾讓身為紹興人的魯迅感到春江水暖和冰雪嚴封之間的震撼差異罷。躺在雪地上的魯迅吶喊，吶喊才能在流徙中發出自己的聲音來。
書店之行的第一站，我去了「萬聖書園」，那是北大、清華附近知識分子最愛前往的書店，門口的地上猶積囤著掃成堆的髒汙的殘雪，進了書店，暖氣又熱得驚人。我不免想起二十年前左右，讀董橋先生〈馬克斯先生不在樓上〉那一系列文章時的心情；如果馬克斯付得起房租，如果馬克斯的賃居之處能有足夠的柴薪生暖，那麼，馬克斯筆下所論述推斷的人類處境和歷史動力，會不會有所不同？
如果，如果馬克斯未曾有過短暫的記者生涯，目睹葡萄農人被剝削的悲慘世界……
在萬聖書園的二樓，我看見新書的宣傳告示：「台大才女林文月京都一年」，赫然大字。在平檯上，一整疊二○○六年十二月由北京三聯書店出版的《京都一年》中文簡體字版，我心頭陡然，又喜又驚，驚喜處是彷彿在冰冷的他鄉遇見長輩故人，又中心搖搖，想起自己青少年時期讀到《京都一年》，為一本書所描繪的地理、歷史、人文和氛圍而激起往後生命中一定要有遠遊的自我約定，也影響我日後每到一個國家、一座城市，都事先做了人文功課。我站在書檯前，摩挲再三，看那些人和景的照片，又不免心神遠颺，憶及自己第一次的京都之旅，目擊苔園宛若一件綠色的手染衣裳，披覆著土地的身體。那些作者認真感受過而辛勤寫下的字句，是這世間最不徒然的美麗，是永不朽壞的道成肉身罷。
十七年前，我是一個剛進編輯行業的年輕人，為了一個母親節的文學專題，到辛亥路林文月教授家拜訪，做了一次午後的採訪，林教授將她一對兒女的卡片早已準備妥當，行事一絲不苟，就像她的散文、學術書寫，也像我日後有幸參加她的家宴，體會她刀工細膩、節奏有序的理膳美學。往事歷歷，都在北京一家書店的平檯前放映，我彷彿在記憶中搜索檔案，《飲膳札記》、《人物速寫》、《寫我的書》等等，那些林教授書中的人物風景；又想起她對恩師臺靜農先生的人品文章和書藝，長年以來多耗心神而殷殷銘記和整理，那一些，都充滿了感念和意義。
因緣和合而成，卻也須要有心有情和有義，才能成就久遠的美好，於時光迢遙盡頭，就算記憶不再，被書寫下來的，任憑時間之臼之杵磨碎了一切，也將會是金屑銀粉。
十七年前，我在聯文當一個新進的編輯，初生之犢不揣年輕粗漏，寫信去香港，向董橋先生邀稿，蒙董橋先生擲函回覆，信上的書法以國畫的綠色丹青為之，神采韻致，炯然有神，我一直將之藏放著。最近從書房之中取出，重新拜覽，而十七年迅猛而過矣！從二○○七年元月開始，董橋先生【小風景】的文字開始在《聯合文學》刊出，我的心情就像一瓶在木桶中醞釀熟成了十七年的蘇格蘭威士忌，甫一開啟，酒香襲人，但當時的少年也開始，有了幾根白髮。
雪萊說：「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做為一個編輯，十七年來，春與秋依舊其代序，有些人事變了，不變的是，讀字、編字、寫字，讓我在嚴寒的北京或任何時地，都一樣感到幸福。
這幾年，或有朋友對我的書法之無體無格無局並不棄嫌，總命我替他們書寫春聯，我也總想辦法自製對聯，有些尚合平仄，有些則汲古隨興但求盡意而不羈。其中有一對聯：「春本深似海，人應淡如菊」，這或許也是這次北京之旅當中，我所期待回到溫暖的台灣、期待春回天地前的心情罷！寫作的真情與表達時的節制，又何嘗不然呢？
二月之時，春節之日，等待春來的心情：「今朝貪看牡丹豔，明日狂歌不羨仙」；歲在丁亥，生肖乃豬，祝福各位喜愛文學作家和讀者朋友們：文心雕龍龍在田，月滿玉樓樓接天。

許悔之／台灣桃園人。曾與詩友創立「地平線詩社」，現任聯合文學總編輯。著有詩集《陽光蜂房》、《肉身》、《當一隻鯨魚渴望海洋》、《亮的天》等，另有散文集、童話等著作多部，最新作品為有聲書《遺失的哈達》。曾獲中華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五四青年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