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絲也沒有回自己家裡的意思。

這位養父原本在韓國是位教授漢學的老師，現在則在肥料公司有一份臨時工作，其餘時間替書店的老闆看店，日子過得很平實，他對妻子抱來的這個小孩，原本不存有特別的疼愛，然而不消多久時間，就發現女孩有過人聰明，雖然沉默寡言，但是所見所聽不管能不能領會的事物，都會牢記，犯過一次的錯誤絕對不會再犯，她很少發問，但從她提出的問題可以想見她憑一己之力已經找到的答案多不知凡幾。養父曾經留日，她不知不覺可以說粗略的中、日、韓語而不搞混。缺點是沒有普通小孩的天真，但並不表示她陰沉，相反的，她具有沉著謹慎的天性，這種天性給他這非親生父親有種安適的感覺。他極不願意有此才能的孩子是個女孩，心裡總是暗自把她當作男孩看，音駒在家中所學，比上書院的小孩還多。

不幸她十二歲的時候養父母相繼因病過世，她無處可去，只好回家。自她被抱走後，木材行倒閉，母親又生了一女一男，女孩過繼給親戚，兩位姊姊已經嫁人，另外三個賣入妓院，其中一個逃走時掉入河中淹死，這使她父親心中惴惴不安，女兒死去隔天，他半夜起來如廁，被人打了一耳光，他嚇得立刻躲回床上將棉被從頭蓋到腳不敢動彈，早上醒來看到地上的泥腳印，又聽鄰人說似有小偷，但家中並無任何事物遭竊(其實是沒有東西可偷了吧！)他相信半夜打他的人是竊賊，但是內心裡他卻不無疑懼那是女兒的鬼魂，因此，對於要不要把失而復得的這一個女兒賣掉，他頗感猶豫。倒是兄長發現她能讀書識字，可以用較好的價錢賣入藝妲間，她父親覺得此一主意極為合理，深感欣喜，解決了一樁煩腦問題。

她原本就不想恢復本名，就保留了音駒這個名字。

※                                ※                               ※

從他斷裂的對關於母親的往事的記憶碎片中，他會有種錯覺，他把這解釋為錯覺，是因為孩提時的記憶總是很模糊的，他無法記得佐證這個想法的實質具體的瑣事，只記得結論，而這結論畢竟有可能只是記憶再造的錯覺──那便是母親總

不喜歡他快樂。

小時候，每到了鴇母要殺雞的時候，母親總是笑著說：「叫清春來動手。」

割開雞的喉嚨的時候，血噴到他臉上，因為知道會挨揍，他忍著沒哭出來，可是血的溫熱和氣味卻令他嘔吐了。

他吃不下飯，不是因為叫人吃驚的血的顏色在他的腦子裡持續地往四面八方擴散出去，不是血的質感令人反胃，甚至不是死亡；他對昆蟲和小動物極有興趣，倒非帶有感情的興趣，他也很喜歡隨手弄死牠們，但是他一直寧可和動物打交道勝過跟其他的小孩。割開雞的喉嚨令他食不下嚥，是因為有一股從腹部往上升的氣壓塞住了食道，形成一道氣牆，阻止從咽喉進入的食物往下移動；而那股往上升的氣壓，不用說來自於他的憤怒，他感覺到那股怒氣就是從胃裡頭竄上來的。

「要泯滅婦人之仁，說起來也不難，第一次覺得心裡有所不安，多做幾次就習慣了。」母親說。

幾次之後，「我不再喜歡雞了。」他鼓起勇氣說。

音駒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然拍手大笑起來。起先她對清春說的話有點不著頭腦，因此才沉默，等她弄清楚為何清春說這話，便忍不住笑起來；春認為母親是故意要他親手殺死自己喜歡的動物。

即使他對母親有這種感想，卻不使他討厭，因為母親的魅力就在於這種不帶感情的居高臨下。他並不想與母親能再次見面，就是不願意想像如果這真的是可戳破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