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五歲或六歲的時候，有一次母親外出，女僕興起用麵粉和化妝品幫他化了日本藝妓的妝。

這女僕什麼都不知道，她當然無心愚弄他，純粹只是好玩，愚蠢的下人。

母親正巧回來，他萬分驚恐，女僕挨了打，他以為自己也會一樣，不料母親並未這麼做。他只記得母親那時笑了，他不知那笑容是何含意，但是母親總是在最不恰當的時候笑出來，那是母親不同於常人的美，因為母親的美總是讓人不寒而慄。

母親牽起他的手，帶他出門到街上去。他並不能猜出母親昂首闊步地牽著化了妝的他遊街的理由，是否就是讓他受人恥笑，因為若是這是她的意圖，那是不可能達到的，因為當時他的年紀太小，他只知道挨揍是恥辱，並不知道受人訕笑是恥辱。

別的身為藝妓的母親，應該都是勸勉自己的孩子，無須以身為娼妓之子為恥，他的母親卻相反。

他雖知母親的工作，但是在工作──也就是作為藝妲的那一個面向的母親，他的了解都來自別人的耳語。

母親過人的才貌，在藝妲界雖然算是出類拔萃，而她的媚態丰姿也獨樹一幟，可是卻未使她廣受歡迎，這是什麼理由呢？她雖然好挑客人，可是卻看不出挑的標準到底為何，若是有財勢的才看得上眼，她也有棄富人取次之的時候，若是說偏愛才子，她更多時候嫌惡自命才氣傲人者，寧選駑鈍痴愚的粗俗客，若以相貌作為依據，就更看不出她的口味到底是喜好高或矮，胖或瘦，老或少，白淨斯文還是粗獷硬線條的。雖然有好惡，因為往往態度過於冷淡，也不能說喜憎都表現在臉上，但很多時候讓人既感受她的輕蔑，又同時富於耐性的諂媚應付，多少有些矛盾，不知何者為真何者為假。她很擅長既讓某人在眾人面前丟臉，一會兒又將他捧得高高的。

但也有隨她興起，做法極端的時候，曾有一次，被她拒絕的客人設宴，硬向鴇母施壓要她前來相陪，她便穿著喪服到酒樓。被擋在門外，她就在外頭彈奏琵琶高聲唱曲，並把歌詞隨意改為譏諷的詩句。

她的詩作毫無女流味道，喜歡誇耀霸氣，因此這方面才華雖高，喜歡賣弄風雅與藝妲酬唱的客人也覺得煞風景，如果遇到對其詩作大讚驚艷的客人，她就突然一本正經地談論詩詞無用，是廢人的興趣。

能叫鴇母對她橫加忍耐的原因是，她很擅長從愚蠢的男人口袋裡掏出額外的錢來。

說到她的出身，她的父親是木材行最小的兒子，在上頭兩個兄長相繼身故後繼承了家產，當時流行傳染病，但是兄長死亡的原因不是得病，而是因為借吸食鴉片來防傳染病，卻吸食過量死亡。然而接手家業後也很快就面臨經營困難，因為父親基本上是個廢物。生下的三男五女裡，她是最小的。三歲的時候她被一對韓國夫妻偷偷抱走，當做自己的孩子撫養。抱走她的女人誤以為她是男孩，之後發現是女孩，雖然失望，但是認為是天意，並沒有把她送回。養父姓平，他們給她起了新名字叫音駒。

被抱走時雖才三歲，她已懂些人事，知道這不是她親生父母，但是她不是笨蛋，逐漸長大後，她也明白待在此處比自家好。她的親生父親是個脾氣粗暴，個性卻膽怯的人，加上欠缺聰明才智，稍有任何不順遂就令他心緒大亂，煩躁不安，他對失敗、受傷、病痛這類事非常恐懼，而這些惱怒自然都發洩在妻小身上；母親是典型的軟弱無能，身體嬌虛多病，三不五時發燒心悸，甚至吐出血痰，可是卻很能生育，且生產過程順暢無比；幾位兄長則全是蠢蛋，唯一擅長的是說長道短，以評論他人尖酸刻薄為傲；姊姊裡只有一個聰敏而性情靈活，不幸是八個孩子裡最貌醜的一個，又有些瘋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