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妲》成英姝

 第一章

有時候他可以在鏡子前面盯著看很久，並不是他愛美自戀，雖然他聽慣了別人對他相貌的讚美，但他倒是毫無沉醉其中的毛病。他對自己這一張臉大部分時間是討厭，但是久了他也想出一套自我安撫的說法；生得一張與母親幾乎一模一樣的臉，總不是平白無故，也許是提醒他每當看到鏡子裡的自己，便記住兩件事：第一，絕不要愛上像母親那樣殘酷的女人。第二，絕對不要變成像母親那樣殘酷的女人。

其實有關他的臉長得與母親幾無二致這一點，也都是聽多了旁人說，他自己並不覺得，況且母親離開時他才十一歲，臉孔還似娃娃一般，隔了六年現在他已經是十七歲的少年了，誰能確定他是否仍有一張和母親彷彿攣生的臉？然也有可能，比以前更像。他想到此便打了個寒顫。

午睡時候他作了個夢，夢見他從外頭回來，進屋的時候，瞧見母親坐在客廳裡。第一個瞬間他不覺異樣，夢裡這種事情是很尋常的，過去的時空與現在之時空重疊，他既處在現在，也置身過去，毫無感到違和之處。然而過了會兒，他無法感知是多長的時間，他覺察自己是女裝的打扮，這才陡地驚嚇了起來，因為在現實裡，六年來他與母親完全不曾謀面，這會兒他意識到一件重要事情：母親沒有見過他的女裝打扮！因此在夢裡頭，他也突然覺察了母親置身家中的不尋常。

母親不應該在這裡。

自己是女身的樣子暴露在母親面前，令他坐立難安，他等待著母親開口說些什麼，但是母親卻沉默。忽然恍如電擊般他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坐在他面前的母親並不是實體，母親此刻恐怕仍然身在南洋，而此時他所看見的，是母親的魂魄。他不敢想像母親已死，所以這大約是她的生魂。這麼一想他大驚失色，全身顫抖，也不管母親以生魂之姿跑來究竟是要告訴他什麼訊息，就醒了過來。

醒時他躺在床上，嚇出一身冷汗，翻了個身仰躺著，這才發現身邊睡了個人，他沒坐起來，仍然靜靜躺著，知道睡在身邊的是母親。母親的體溫感覺極為真實，以及那具身體的柔軟，母親的身體原本就貼著他，逐漸又偎得更近，他不知道母親是在熟睡中不自覺地移動，還是裝睡。他感覺到母親的手不知不覺地挽起他的手，他的手臂接觸到母親軟綿綿的乳房。

此刻他仍在夢中，然夢中的他並不曉得，不曉得他是從一個夢進到另一個夢，從一個夢醒過來降落在另一個夢裡，因為這個夢中所有感官的知覺非常鮮明，一切有如真的，母親的呼吸和氣味，母親那鬆軟欲化開的身體。他在現實裡並不曾感受過母親的這一質地。母親的乳房擠壓著他，那不是母性的乳房，而是帶著猥褻的女性乳房，在呼喚他男性的性慾。他終於轉過臉，看到母親是藝妲的打扮，梳著典雅的髮髻，母親把嘴湊進他的耳朵邊，叫他的名字。

「清春…」

沒有聲音，但是光靠搔著他耳朵癢酥酥的溫熱氣息就可以辨別字句的形狀。

在因為敏感的耳朵喚起的身體反應使心臟劇烈跳動起來的瞬間，即使在夢中，不，也許就是因為在夢中，他清楚地感覺全身的血液在這一刻結凍，那種混合著暴烈的憤怒、椎心的痛苦，和骯髒的卑屈瀕臨極限的壓抑感，卻不是狂喜，就和射精的前一瞬非常相似。

雖然夢見母親帶著性誘惑的乳房觸感，但他不可能對母親懷抱任何色慾，這是他十分確定的。他產生一種陰暗的想法，雖然有點瘋狂，就是認定那確實是母親的生靈，即使拋棄他後了無聲息多年，此刻這個女人在遙遠的不知名處，卻也深知已進入青春期的兒子腦子已經滲入飽滿的對女人身體的幻想，所以才來尖銳地戳刺他的弱點。

他醒過來的時候，這次是真的醒過來了，坐在床邊，兩手握緊拳頭，咬牙切齒地想著，這真是可憎。

2007年1月5日　全台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