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民國四十年代末的事,我的第一個玩具是塑膠做的,才發射第三枚老鼠炮,老媽的巴掌就落在我後腦勺上,砲管也被火藥的熱度給燒軟了,軟得像四十多年後我的生理狀況。玩具代表了一個夢想,而人是絕不會從夢想中醒來的,只會換另一個夢再做做。...
【 文/張國立】
我印象裡所擁有的第一個玩具是隔壁沈伯伯送我的榴彈砲,沈伯伯沒兒子,所以一直當我當半個兒子看待,為什麼是半個呢?某天我聽到他對著沈伯母抱怨說:
「怎麼啦,張太太家那個小赤佬又過來拆過房子啊。」
沈伯伯是上海人,他同時也給了我第一個綽號:小赤佬。他後來也常說,沒事和小赤佬玩玩還可以,可千萬別把他真當成兒子,要不然找五百個泥水匠蓋房子都來不及他拆的。
可能他真被我搞煩了,就買了小小的榴彈砲模型送我,他拍著我的頭說:
「儂可以清靜幾天了吧。」
那時的模型都很粗糙,我三兩下就拼好,又開始無聊,忽然我想到砲怎麼不能發射砲彈?我有了主意,從砲管尾巴先塞進一枚點燃後需要十幾秒才能燒到火藥的鞭炮,它有個名字叫「水鴛鴦」,大約手指長,筷子粗細。再從砲口放進一枚雖小卻火力十足的老鼠炮,引線朝下。當我點燃水鴛鴦後,有幾秒鐘先躲開,等水鴛鴦爆炸,會恰好燒著老鼠炮的引線,並且把老鼠炮轟出去。
哈,我的模型砲竟然發揮了戰力。我家的後院和沈伯伯家連在一起,如果把老鼠炮射進我家,老媽的巴掌比鍋還大,於是我朝著沈伯伯家射,才開了兩砲,不得了,睡午覺的沈伯伯、沈伯母和剛看完我成績單的老媽全出來,沈伯伯拿起我的榴彈砲看看,對著我媽說:
「張太太,你兒子可惜沒去當共產黨喲。不過沒關係,我看他再開個兩砲,這個砲就不管用了。」
那是民國四十年代末的事,我的第一個玩具是塑膠做的,才發射第三枚老鼠炮,老媽的巴掌就落在我後腦勺上,砲管也被火藥的熱度給燒軟了,軟得像四十多年後我的生理狀況。
玩具代表了一個夢想,而人是絕不會從夢想中醒來的,只會換另一個夢再做做。
進入高中,我買了第二個模型,二次大戰時日本軍的赤城號航空母艦,這艘軍艦的來頭很大,偷襲珍珠港時有它,中途島海戰也有它,當然,最後它毀在中途島海戰,被美軍的俯衝轟炸機和魚雷攻擊機上下交擊的炸沉。
赤城號也毀了我那年所有的零用錢,因為我接著又拼裝出加賀、飛龍、大和、霧島等一串的日本軍艦,和一艘也很有名的德軍俾斯麥號戰艦。做模型的快樂分成三個階段,第一,買回來後面對那些複雜的零組件和拼裝說明書,那是興奮。第二,當拼裝完成,是得意。第三,用細筆塗上色彩,是滿足。記憶裡我最喜歡的是火燒細條的塑膠,再拉成絲,這是軍艦上的天線,因而我做的軍艦都有密密麻麻的天線,老媽看了說,怎麼才買回來上面就長滿蜘蛛網?
成長過程中,有些事無法和老媽分享。
我的聯合艦隊不久就變成我的負擔,沒地方放、容易沾滿灰塵、不能拿來和同學朋友一起玩(不小心就會碰掉了砲、撞掉了艦載機)。但毀掉整個艦隊的是我的外甥,他那時才三歲,到了我家,老媽愛外孫,什麼寶貝都翻出來讓他玩,可以想見會有什麼下場。
當我捧著艦隊的殘骸,老媽倒是很開朗的說:
「你小時候也一個樣,凡是到手的東西沒有不拆的。」
老媽不明白,玩具是一種信仰、一種力量和一種生命。
進入民國九十年代,有天我陪老婆去內湖的家樂福買菜,突然發現樓上有反斗城,便藉口上廁所的偷溜進去逛逛,不得了,我逐漸老化的細胞、幾乎喪失功能的器官,一下子全活起來,接著晚上我不肯上床,假日不肯出門,因為我正在進行偉大的機械兵團工程。
現在,我家的碗櫥上方、辦公室座位後面的小書架,都擺滿了X星球的怪獸大軍,並嚴格規定任何九歲以下的男生不得靠近,有些同事的兒子來辦公室玩,他們都會不由自主的走到我後面,還故意問:「叔叔,這是什麼呀。」我肚子罵,小赤佬,你們明知故問,沒有用,你們哭死我也不會讓你們碰老子的玩具一根汗毛。有時老婆妹妹的兒子也會到我家,他才六歲,他會仰著臉望著碗櫥也問:「二姨丈,上面那個是什麼呀。」我也會在十二指腸裡吼著:
小赤佬,別想呼弄老子,你們那點鬼心眼,我在四十年前就摸清了。是的,我了解他們的德性,因為我曾經是他們。
很多人罵我不近情理,不愛護國家未來的主人翁。隨你們罵。玩具必然也是其他孩子的夢想,但別想把他們的夢想和我的噩夢畫上等號,前兩天我有了新的夢想,不,應該說是舊夢裝新貨。
事情是這樣的,我老婆的外甥對我的模型好奇心愈來強烈,我可以預見有一天他會搬來餐桌旁的椅子,上面架著陽台的圓板凳,然後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爬上去,踮起他的兩腳、伸長他的兩手,說時遲那時快,他會抓到其中最大的那個雷龍怪獸,接著嘩啦一聲椅子全垮,全世界都聽到他的哭聲,我老婆、她的妹妹、她的媽媽、她的姐姐,從四面八方的殺來,這時,我是千夫所指的凶手,我要為那個小赤佬身上任何的瘀青負責,而不會有任何一個人在意同時被扯下來摔得粉碎的整個兵團,投注絲毫的同情。
想到這裡,我早已汗濕背心。因此我有了新的主意,我去買樂高玩具給小赤佬,我教他從最起碼的警用機車、推土車、消防車拼起,我認為從此他會忘記碗櫥上的兵團,我也盡了如當年沈伯伯的長輩之職。問題是,我必須用極細微的聲音說,我迷上了樂高,更糟的是,我不願意把這個新的樂趣和小赤佬外甥分享,我擔心他會搶我的,畢竟──我說過,對男人而言,玩具是一種信仰、一種力量和一種生命。我小姨子不會明白、我的丈母娘不會明白、我的老婆更不會明白。
【詳見261期《聯合文學》七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