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與我
馮紀洪先生逝世兩週年紀念
(馮紀游)
今天(2023年4月4日)是大哥馮紀洪先生逝世兩週年紀念日。兩年來每當憶起他的音容笑貌,心裡都會一緊,一抽,一痛。
我在逍遙閣中有一個暱稱「大異人」(註1),說的是「行為異於常人」,因為考量自己又「熱鬧」又「孤僻」的性格表現實在無法歸納入任何一「類」人中。
(註1)163陸游的分身 http://blog.udn.com/jfeng13x/92823028
說到「熱鬧」,小學成績單上就被老師批為「喧囂」,長大後參加過許多團體、主辦過許多各式各樣的活動,相當活躍。
說到「孤僻」,指的是不會經營人際關係,和「知交」往來也是「淡若水」方式(註2)。在自己心中認為有「一輩子交情」的人屈指可數,大哥即為其中之一。
(註2)參見36 千佛菩提緣 http://blog.udn.com/jfeng13x/82331975
大哥馮紀洪先生畢業於金陵大學森林系(註3)。金大是教會學校和康乃爾大學是姐妹校,很多老師都是康大派來的,所以他的英語極佳又博學多聞,邏輯性、判斷力很強,做事明快果決。
(註3)476 「冬夜夢金陵」與我(馮紀游) http://blog.udn.com/jfeng13x/158293666
我在民國50(1961)年高中畢業時,滿腔報國熱血,想考陸軍官校。正好三姐從台北返回屏東辦事。問她的意見,卻被臭罵一頓,叫我乖乖地去考大學。我在屏中高中的表現不錯(註4),甚受當時已考取公費留學的生物老師曾寶琇讚賞,所以「丙組」的植物系成為選項。可是「家學淵源」卻是老爸的國文,此科也一直得「最高分」,但國文系卻在「乙組」。
(註4)281 我的「留級福」 http://blog.udn.com/jfeng13x/106172724
在「乙組」「丙組」之間掙扎又無人商量之際,想到大哥是家中唯一的一位所學所用和植物有關的人。於是寫了生平給他的第一封信向他請教。哪知他回覆了一封長函,懇切地為我分析這兩種不同的領域。為了未來工作出路,科學則比文學寬廣。如果選擇「丙組」,應用科學(農學院)又比理學院的植物系實際得多。而且如果對植物有興趣,未來可以向「業餘」方向發展。他還舉了幾個從業餘變成世界知名專家的故事,給我參考。
在我決定把農學院放在首位後,他又給我一封長函,介紹台大農學院十個系的領域、特色及分野。
我因為「不想沾血」,排除了所有和動物相關的科系,餘下的每個科系的領域似乎都很「專」(或狹窄),只有農藝系似乎必須上知天文,下知萬物,「什麼都要學」。大哥舉例說明:如果大片稻子枯黃了,你站在田邊要辨別、判斷問題出在哪裡?你會在腦海裡搜尋什麼知識經驗?變化會不會是發生在:
雨量,日照,溫度,風或空污?(氣象學)
病蟲害,生態環境?(植病系)
地下水,土質,肥料?(土壤系)
農藥,工業污染?(化學)
灌溉方式?(農工)
品種,栽培,耕作,甚至是細胞或植物生理的變異?(農藝系)
.................
要在第一時間判斷下一步進行的方向,真的需要廣博的知識經驗!
我這個好高騖遠的小傢伙,光對一個「博」字就產生了高度虛榮心,加以農藝系是農學院的第一個系,而且歷年的「丙組狀元」也都落在本系,所以就把它填作第一志願。
當年「丙組」只有三所學校:台大,台中農學院(後來和台北的法商學院合併成中興大學)及屏東農專。我的高中成績每一科都在80分以上,唯有英文每學期都是不用重修的50多分(註:後來從醫學院第一份工作「殺老鼠」(沾血)開始,一生又都要靠英文吃飯,實在令我啼笑皆非!)
屏中歷年應屆畢業生能考上台大的只有兩、三位,迄今亦然。每年老師會熱烈猜測,哪個學生可以考上大學。那年更是奇特,後來曾寶琇老師告訴我,全體老師分成極端對立的兩派。曾老師為首的堅持「馮紀游一定上台大」:英文老師為首的堅持「馮紀游一個學校都考不上!」
當年聯考放榜都是聽電台廣播,次日才見報。丙組的第四個名字就是我。五哥馮紀渝對我信心十足,老早準備了一長串高逾屋脊的鞭炮。幾乎一開播炮聲就響起來。曾寶琇老師也開心得不得了,因為她也贏了!
《大哥的故事》
大哥的英語極佳,學識又豐富,在韓戰期間成為聯合國的翻譯官。他和同事韓國女郎崔貞秀在漢城(現在的首爾)結婚,並生下大姪女馮秀敏(註5)。
(註5)312 衛理小羊「入學」50週年返校團聚後來訪 http://blog.udn.com/jfeng13x/108977985
有次他被派到一個美軍步兵連在火線野戰。半夜因水土不服,跑到遠處瀉肚子。回到營地才發現全部的人都被解放軍抹了脖子(註:美國大兵躺在睡袋中只露一個頭。)全連只有他一人生還,撿了一條命。
回國後,先在農復會工作,於1970年接掌由聯合國促成在台北設立的亞太糧食肥料技術中心(九國合作)直至退休。
我上台大後特地去拜謝他。在那個沒有電話的時代,找人需到家門口叫門。因為吃飯時間他們多半在家,我就選在那個時段去「突擊」。
他們一家三口,秀敏才七歲,只有一個小電鍋。結果我一個人把一鍋飯吃光光。大嫂簡直看傻了。此後偶爾去「突擊」,大嫂都會驚叫一聲:「老六來了,趕快煮飯!」多年後,告訴過她「老六老矣,只剩一碗肚量」,但她第一時間的反應始終調整不過來。可見第一次「突擊」對她造成了多麼大的震撼。哈哈哈.....
《英文姓名及美式生活常識》
民國56(1967)年從金門服完預官役(註6),回母系讀碩士。研究生宿舍是四人一房,空間比大學部的大了一倍。室友有位台大招收的第一個博士生。他的碩士學位是在美國取得的,並有一個老外的名字(first name)。
(註6)275盛夏冬眠 -- 尋找有熊氏後裔!(馮紀游) https://blog.udn.com/jfeng13x/105742683
我也在考慮申請美國的獎學金,乃向大哥請教「英文姓名」的問題。依他的經驗,在美國還是用他們熟悉的 first name 比較方便;我們音譯的中文名,可以當作 middle name;「姓」則是 last name。
大哥是基督徒,用的是 John,在聖經故事中是「長男」。大嫂用韓國腔叫「紀洪」時,幾乎和 John 一模一樣。哈哈哈.....
他為我選 Joseph,因為在聖經故事中是「么男」符合我的排行;其暱稱 Joe 唸快些也似「紀游」~~完美的選擇!
他又像話家常般鉅細靡遺地教了非常多老外生活中風俗習慣的細節和禮儀。這些「基礎教育」對我後來信心十足地去當 waiter (做到 Maitre D’)得以體驗象牙塔外的真實生活很有關係(註7)。
(註7)參見:
383 50 years of Usachi(烏沙紀)friendship https://blog.udn.com/jfeng13x/119635886
384 五十年的烏沙紀(美中)友誼(上) https://blog.udn.com/jfeng13x/119977094
386 五十年的烏沙紀(美中)友誼(下) https://blog.udn.com/jfeng13x/120469026
《阿里山的森林及公路》
有一次返台,乘朋友車遊阿里山看日出。回台北後對大哥說路途上看到的山中林木茂密,高大挺直實在漂亮,似乎不亞於加拿大名冠全球的白雲杉。
哪知大哥的一席話又讓我開了眼界,長了知識。原來大哥是「開闢」阿里山公路的「無名英雄」!
阿里山原來的原始森林被日本人砍光了運回日本。光復後種上的「漂亮林木」是些急功近利的人為了快速成長而種的,不能當建材或造紙,除了表功外沒有什麼經濟價值。
至於阿里山公路:
大哥是學森林的,自韓戰結束返台後利用職務之便,遍訪阿里山中各部落,走的是崎嶇難行的「古道」。原住民運輸只能用背背或頂在頭上,生產的東西出不去,外面的貨物也進不來。他發了一個大心「一定要為原住民建一條公路」!
他率領嘉義縣政府地政科全部年輕熱血的科員探勘,規劃,終於建築了一條連外公路。雖然粗糙,但達到了「貨暢其流」的目的。現在的阿里山公路就是從當初的土路拉直,再鋪上柏油的。他們正是史冊未載的「無名英雄」!
他說,幾十年後曾回去探訪兩次。部落中仍然有老人認得他,叫道:「那個美國人來了!」。因為大哥當年建路時,穿的是卡其衣褲,載一頂美式寬邊帽,像美軍的野戰部隊。公路建成後往訪,仍是同樣衣著,但開的是吉普車,更像美國人了。他的「美國人」綽號由此而來。哈哈哈.....
《大哥吟詩》
有一回聊起我在波羅的海三小國,看到野地無邊無際的紅色罌粟花花海。他立刻以詩歌朗誦的方式吟唱 John McCrae 的 “In Flanders Fields”。(註:參見附錄一)
「在佛藍德斯戰場」這首詩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這位加拿大少校軍醫為奠祭陣亡的年輕同袍,在他代替神父主持的葬禮上所吟誦的籲天嘆息,在開滿紅色罌粟花的焦土上無奈地哀悼。俟後此詩風靡全球,紅色罌粟花也變成國殤日的象徵。
大哥那渾厚又充滿感情的聲音,全心融入的表情,那坐在大藤椅中的身影雖沐浴在陽光下,仍然那麼悽涼悲愴。隨著詩篇字句的飛出,聽得我泫然欲泣。那動人心弦的片刻,銘記心坎成為永恆。
........................................................................................
好了!說完了大哥與我的故事,胸懷也舒暢了許多。
不知道他在天堂裡,會不會遇到那些原住民老友高呼「那個美國人來了!」哈哈哈................
《附錄一》「在佛藍德斯戰場」的原文:
In Flanders Fields
poem by McCrae
In Flanders fields the poppies blow
Between the crosses, row on row,
That mark our place; and in the sky
The larks, still bravely singing, fly
Scarce heard amid the guns below.
We are the dead. Short days ago
We lived, felt dawn, saw sunset glow,
Loved, and were loved, and now we lie
In Flanders fields.
Take up our quarrel with the foe:
To you from failing hands we throw
The torch; be yours to hold it high.
If ye break faith with us who die
We shall not sleep, though poppies grow
In Flanders fields.
《附錄二》大哥的話別:
節錄自477 悼念大哥馮紀洪(馮紀游)/一個遠古的母愛的禮讚(李益謙) http://blog.udn.com/jfeng13x/162769752
大姪女來函如下:
2021年4月14日 週三 於 下午10:43
親爱的六叔,
您近来可好?
我奉我父親(馮紀洪先生)之命謹報知他已於2021年4月4日,因肝癌在多倫多安祥辞世,享年93歲.他的私人葬禮已在昨日完成,一切從簡.
他特嘱我代他向您告別,並道珍重.
姪秀敏敬上
痛哉!手足情深,不須經由文字、言語的傳達,即能兩心契合。折翼傷痛,哀悼之中未再於逍遙閣發文。
..............................................................................................................................................
逍遙閣熱門瀏覽文章:
西班牙之歌(琴)
語蓮(琴)
車子被撞還要賠對方的台灣奇譚
安平追想曲
為何一次拔20顆牙?(楊育傑)
散仙境界(馮紀游)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