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的訴衷情(夜來沉醉)背景

夜來沉醉(1)卸妝遲，梅萼(2)插殘枝。
酒醒熏破春睡，夢遠(3)不成歸。
人悄悄(4)，月依依(5)，翠簾垂。
更(6)挼(7)殘蕊，更撚(8)餘香，更得(9)些時。

【注釋】
(1) 沉醉：大醉。
(2) 萼：花瓣外面的一層小托片。梅萼，此處代指梅。
(3) 遠:《花草粹編》作「斷」
(4) 悄悄：寂靜無聲。「人悄悄」三句：既是化用《詩·邶風·柏舟》的「憂心悄悄」等等的句意，亦可能同時對顧敻《獻衷心》一詞（其詞云：「繡鴛鴦帳暖，畫孔雀屏欹。人悄悄，月明時。想昔年歡笑，恨今日分離。銀缸背，銅漏永，阻佳期。小爐煙細，虛閣簾垂。幾多心事，暗地思維。被嬌娥牽役，夢魂如癡。金閨裏，山枕上，始應知。」）有所取意。
(5) 依依：留戀難舍(捨)，不忍離去之意。《詩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唐·吳融《情》詩：「依依脈脈兩如何？細似輕絲渺似波。」
(6) 更：又。柳永《雨霖鈴》：「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7) 挼：揉搓。
(8) 撚：用手指搓轉。，其揉搓程度比「挼」更進一層。
(9) 得：需要。
(10) 些《花草粹編》作「此」。
【詞牌介紹】
     《訴衷情》，原為唐教坊曲名。唐溫庭筠取《離騷》詩句「眾不可說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之意，創製此調。後人更名為《漁父家風》、《桃花水》、《不花間》、《偶相逢》、《畫樓空》、《試周郎》等。單調，33字，5仄韻，6平韻。雙調正體44字，上片5句3平韻，下片6句3平韻。
【寫作背景】
    此首詞當是趙明誠做江寧知府期間（1127年八月至1129年二月）或1129年春初趙明誠被朝廷免職不久，李清照所作的數首閨怨詞之一。前人多誤以為詞人借酒澆愁至於「沉醉」，完全因思念故國故家而作。其實，這首詞的寫作背景相當複雜，而且更反映李清照和趙明誠之間，感情上有微妙的轉變。
【內容賞析】
     此詞是李清照南渡前的作品，抒寫了作者對遠遊丈夫的綿綿情思。作者用寥寥44個字，寫出種種含蓄的活動及複雜曲折的心理，惟妙惟肖。成功的心理刻劃使人物形象栩栩如生，也使讀者拍案稱絕，驚歎不已。
 　　一般詩詞所詠之梅，多是迎寒怒放，傲立枝頭的，對殘梅則不屑於詠歎讚賞。這首詠梅詞卻不落前人窠臼，選取新的角度寫梅。《花草粹編》題此詞作「枕畔聞殘梅噴香」，景況不差，然仍未得其抒情之三昧。
     這首詠梅詞，沒有把筆墨集中在寫梅的姿容、特質上，而是緣梅抒情，以殘梅的幽香為引線，串聯全篇。全詞以寫頭戴殘梅沉醉入睡開始，繼由梅香「熏破春睡」使「夢遠不成歸」，引起詞人心情的悵惘；甜美的夢境與淒苦的現實互為映襯，深刻地表達了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矛盾。全詞雖不著一個「愁」字，卻處處含愁。分析如下:
    詞的起拍二句所化用的「微我無酒，以敖以遊」(《詩經．柏舟》)之句意，朱熹不僅以為《柏舟》確係女子所寫，並進而指出：此係婦人不得於夫而作。這簡直是說出了李清照不敢明說的內心怨言。在《柏舟》篇的原意是：不是要喝沒有酒，也不是想遊無處遊，而是我心中別有隱憂。李清照筆下的「夜來」二句則意謂：昨夜我喝得沉醉不醒，以致首飾卸遲、梅妝凋殘，那是因為我正像《柏舟》篇的作者一樣，心中亦有隱憂的緣故啊。
     首句雖未寫飲酒的動機和場面，直截寫酒後入睡，但從「沉醉」一詞可以窺見詞人飲酒之多和心緒之惡。一個「遲」字進一步透露出沉醉的狀態，心情的抑鬱和詞人懶於卸裝的倦怠神情。
     下句「熏破」二字，通過嗅覺強調出梅香的濃烈。春困又加沉醉，所以睡得一定很甜；夢中得歸故鄉，所以心情暫時很美。詞人似乎有些埋怨梅香太濃，打斷了自己的美夢。她的夢魂本來正沿著回鄉之路，飄飄忽忽飛得很遠很遠，「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歸鄉千里路，也許能回到故鄉，也許能與親人團聚吧。但這美夢卻被梅花擾斷，希望又成泡影。這種對梅香的「怨」也正是詞人欲歸不得的怨。這種幽怨像無端的亂絮，久已繚繞心頭，「夜來沉醉」不過是為了借酒澆愁罷了。「夢遠不成歸」一句，集中表現了詞人強烈的思鄉懷人之倩，欲歸不得之苦。簡要來說，「酒醒熏破春睡，夢遠不成歸」二句的表層語義是說，酒意漸消，梅花的濃香將我從春睡中熏醒，使我不能在夢中返回日夜思念的遙遠故鄉，而其深層語義則當是這樣的：梅的香氣把人熏醒，不得返回故里重溫往日夫妻恩愛的美夢。上片寫詞人醉眠後，殘梅的幽香對她所發生的作用。在一個早春的夜晚，詞人酒醉回到臥房，連頭上的釵、簪等物也無心思卸去，便昏昏睡去。頭上插著的梅花也因蹭磨而成為萎謝的殘枝敗朵，但越發散發出誘人的幽香。酒力漸漸消退，這股清幽的芳香不斷襲來，終於使詞人從睡夢中蘇醒。梅香擾斷了她的好夢，使她在夢境中回到北國故鄉的願望無法實現。詞人無限感歎，惘然若失。李清照往往故將其內心懷戀的伉儷親情，托之以故國舊家之思，故前人解說此詞，多不提李清照思念其夫之情。
                     酒醒熏破春睡(1)
    下片集中寫詞人醒來後，依託於梅花的百無聊賴的心緒。
     「人悄悄」當是化用《柏舟》篇的「憂心悄悄」之句意，極言憂愁之深。如果把「人悄悄，月依依，翠簾垂」合解，其意當是：簾幕低垂，明月多情，照我「無眠」。如果以語意譯之則是，你問我憂愁有多深，明月知道我的心！ 
    醒來已是深夜，四周一片靜謐，孤獨的詞人自己也是一語不發，起來徘徊，倚窗外望。輕柔如水的月光，給大地塗上一層透明的銀色。窗上的翠色簾幕紋絲不動地垂掛著。簾外，一片明月；簾內，無限淒清。她思緒萬千，再也睡不著了，只好隨手摘下鬢間的梅枝，在手中反復揉搓著，撥弄著，無言獨處，等待天明。此時，萬籟俱寂，唯有這梅花伴我情懷……
                                                                                 酒醒熏破春睡(2)
    「人悄悄，月依依，翠簾垂。」寥寥數語，勾劃了一幅春夜無眠圖。春夜孤(柄)，久不成寐，簾篩月影，月伴無眠。一個「垂」字更增加了夜的沉寂。這幅清淡的月夜圖，成功地烘托出詞人孤單清冷的內心世界。 
    「更挼殘蕊」，與以下將要涉及的《清平樂》的「挼梅」意象相似，它是以馮延巳《謁金門》一詞所刻畫的那個「終日望君君不至」的宮女的「手挼」之物為典的，只不過宮女的纖手所揉搓的是「紅杏蕊」罷了。                                                
                                            人悄悄，月依依，翠簾垂。
    此詞的最後三句意思是，作者用揉搓殘梅來消磨難熬的時光。言外之意當是：從沉醉到酒醒，從天黑到夜深，丈夫遲遲不歸，詞人則想方設法拖延些時間，殷切等待。李詞之於馮詞等既有借取，更有發展，她在自訴「婕妤之怨」時極為含蓄空靈。同樣是「望君」，無言地等待更深沉、更耐人尋味——因為這時詞人的心事遠不止丈夫對她本人情意如何的問題。在實際生活中，趙明誠已不同於當初的那個重情篤學的夫君了。靖康二年(1127年)三月，趙明誠因奔母喪先南下金陵，任江寧知府。這時李清照已返回青州(今山東濰坊市)，整理歸來堂中的金石文物，準備與南下的趙明誠會合。最後經挑選裝車15車，其他沒帶走的東西便鎖在10餘間屋子裏。但時局變亂，她離開沒多久，青州就發生了兵變，她家毀於兵禍，令人痛心。
                                                                     趙明誠與李清照
    同時，「六朝金粉」之都的靡麗繁華之景，不僅使趙明誠沾染了紈絝之習，更叫李清照臉上無光的是他還曾「縋城宵遁」臨亂逃脫和將他人的貴重書畫據為己有……建炎三年（1129）二月，御營統治官王亦叛亂，此事被下屬察覺，並做了匯報，當時趙明誠並沒有把它放在心上，也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下屬自行佈陣，在夜晚之時，成功擊敗王亦。天亮時，下屬前去找尋趙明誠。卻發現他早就利用繩子從城牆上逃跑了。叛亂被定之後，趙明誠被朝廷革職。趙明誠只做了一年的江寧知府便因為失職而罷了官。李清照深為丈夫的臨陣脫逃感到羞愧，雖然並無爭吵，但往昔的魚水和諧已經一去不返，她從此冷淡疏遠了趙明誠(或可以說是既愛且恨)。「更挼」「更撚」的連續動作，突現了詞人百無聊賴的心理。這單調的動作，包含著複雜的心緒。詞人所思早已不只在梅上。或許她是在追憶夢中的情景，或許是在回憶昔日的生活，或許是由殘梅想到自己目前的處境，或許是對梅花產生了憐惜之情……。在這深夜裏，是殘梅勾起了詞人的傷心事，又只有殘梅還能陪伴著她，排遣她心頭的愁緒，消磨這難挨的時光。「更挼殘蕊，更撚餘香，更得些時」，三個「更」字相迭，含蘊無窮，將詞人的感情表現得婉曲有致；所用排比句式，既合格律，又靈活多變。

(轉載)論李清照之詠花詞

陳珈琪

一、前言

宋代詠物詞興盛，據學者統計《全宋詞》中的詠物詞達2999闋，佔《全宋詞》的14.14％。其物種達250種，其中屬植物類的詠花詞更佔詠物詞總數的73.65％。經本文觀察，在李清照作品中亦以詠花詞佔其詠物詞作的最多數，恰好反應此潮流之趨向。除了反應潮流之外，此現象亦可作為李清照對於詠花詞關注之說明。再者，我們知道創作者除了會在其作品的各層面中透露當代潮流之外，更會在其中展現其個人精神。此展現往往是一部作品中最重要的精髓，亦可視為不同於流俗之表現。因此，本文便欲意在此前提下試以李清照的詠花詞作為觀察對象。並從中觀察其在詠花詞中的自我姿態，與其對於花卉的評價，進而析論其詠花詞的個人性質。

在進入本文前，必須說明的是，此所謂「詠花詞」的涵蓋範圍較廣。凡李清照詞中有提到花的詞作，皆可納入觀察範疇內。在討論方面，則限定計數後數量最多的四類花卉：梅、菊、桂、蓮之中。關於此四類花卉，目前所見文論雖亦多就其進行討論，但是卻少有同時將四者並列討論討論，並比較作者在書寫時有何差異之文。是故，本文意圖在統計後把最主要四種花類提出，作分類討論，並利用比較將其中的差異呈現出來。本文採取的有：(一)製作李清照詠花詞之計量表，說明計量方式與意義。(二)分析計量中最主要的四種花(梅、菊、桂、蓮)的表現主題與特點。(三)以第二部分為基礎，分析這些花卉在詠花詞中的姿態與位置，等三種討論方式。

二、李清照的詠花詞

李清照詞共有四十五首，談到花的有三十一首(但談到花的比重不一，時而僅一、兩句)，直接提到花名的有二十三首。其中確定的花種、所提到的次數與篇名(詞牌加上詞的首句)如下表：

從此計量表中可見李清照詠花詞之物類眾多，有蓮、酴醾、海棠、菊、梅、梨花、蘋花、桂花、棠棣、蘭、丁香等十一種物類。其中，談及梅花(16闋)、菊花(5闋)、桂花(3闋)、蓮花(3闋)為最多。此可反應李清照對於此四種物類的關注。然此表僅可反映其對花卉的使用程度，與其對個別花卉的關注程度。若要得到更多的結論，仍需將此計量表中的詠花詞再繼續進行分類才能進一步觀察。以下將以梅、菊、桂、蓮之順序個別討論之。

三、梅、菊、桂、蓮在李清照詞中的作用及其與李清照之間的互動

就數量來看，梅花實與李清照關係匪淺。若能再找出其慣性書寫將可對於其詠梅詞有根本性的把握。在此前提下，筆者發現李清照詠梅詞的梅花狀態是以「插梅」與「梅破」兩種為多。因此，此處亦將以此二狀態為李清照詠梅詞的首要觀察對象。在進入正式討論之前，本文先將李清照詠梅詞予以分類及歸納主題。一方面此舉可見李清照詠梅時所牽涉的主題，另一方面亦進一步從中討論花與人之間的互動。其以下為其分類表：

1.詠梅詞：

由上表可見李清照的詠梅詞有「在愛情中的自信與擔憂」、「懷人」、「懷鄉」、「詠梅」等四主題。此四主題實與李清照的人生息息相關，例如，在愛情中的自信與擔憂之主題可見其早年情態。懷人主題則多發其人生中相思怨別之愁緒。而懷鄉主題更展現其晚年移居之後，思念故鄉之情感，可說無一不深刻動人。又，據前述，在李清照詠梅詞中的梅花狀態主要以「插梅」與「梅破」為多。其中的「插梅」一態，更可追溯到「在愛情中的自信與擔憂」一主題。此一主題與其早年情態甚為相關，若從此探之，應可瞭解梅花與李清照之間最早的互動。再者，此主題中所展現的情態亦在其他主題的詠梅詞中有所延續(如懷人與懷鄉兩主題)。是故，從此討論起有其必要性。

在分類計量表的展示中，列屬「在愛情中的自信與擔憂」詞作有二：〈減字木蘭花〉、〈漁家傲〉。首先就〈減字木蘭花〉來看，詞中充分表現李清照早年情感上矛盾的情態。〈減字木蘭花〉寫道：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

在此詞李清照一方面擔憂自己不如花美，亦「怕」情人也認為自己不如花美(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於是簪花在頭，要情人並比對照，希望對照結果能破除自己的憂慮。然而，若從另一面看，以如此明白的姿態來消除暗藏的擔憂亦可見李清照對自己的自信。

雖然早年李清照在自信中有所擔憂，但她還是知道處在愛情中的自我是幸福的無可比擬的。例如〈漁家傲〉中，她以梅花暗喻自我，亦對梅花下了「此花不與群花比」的評語，詞云：

雪裏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共賞金尊沉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

此詞描寫梅花含羞待放的樣貌，可謂在寒冷的早春中展露無限的生機。若花情可喻人情，那麼其人必當是充滿著對於幸福的每好想像。例如，上片便隱含<長恨歌>中描寫楊貴妃的情態。長恨歌曾如此寫道：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楊貴妃有這個情態，也是因唐明皇對她極其寵愛。李清照模擬<長恨歌>詠梅花姿態的作法，亦蘊含著「若有人也對自己如此癡情相伴，那樣的幸福將是無人可比」的意味。

另外，除了「在愛情中的自信與擔憂」主題中提到插梅外，在「懷人」與「懷鄉」的主題中也提「插梅」一事。例如，屬「懷人」主題的作品，〈清平樂〉便道：

年年雪裏，常插梅花醉，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

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

此闋詞很明顯的把插花時節、頻率，等待的無聊煩悶(挼盡梅花無好意)與憂患意識(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一一點出。其中，梅花伴隨其情緒變化而變化。可以說延續了一點早期情態，但在其中又有了明顯的變化。例如，早期是簪花比美。而此時則是簪花而醉。所醉是因回憶而醉(此處所謂的陶醉由前面所述〈漁家傲〉所展現的美好回憶而來)。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李清照從陶醉在過往回憶裡(常插梅花醉)到陶醉後的理性(「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之間的過程。此過程之展現，可見其雖痛苦卻不自溺的情態。然而，在其他主題且又提到插梅一態的作品中，李清照則是表現出醉而沈的狀態，其梅花狀態亦是枯萎的狀態。例如屬懷鄉主題的〈菩薩蠻〉便道：

風柔日薄春猶早，夾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覺微寒，梅花鬢上殘。

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沈水臥時燒，香消酒未消。

此闋詞寫懷鄉，要寫懷鄉之痛卻特別點出想著初春「心情好」。為什麼特別點出心情好？此可注意到下片「忘了除非醉」一句中的「忘」，就是「能忘」才會心情好。進一步探究說出此話的原因，可注對照「睡起覺微寒」與「沈水臥時燒，香消酒未消」兩句，便可知道這時大醉初醒，所以，所謂心情好，是其藉酒消愁的結果。但真能完全的消憂解愁嗎？同樣是懷鄉為主題的〈蝶戀花〉中便曾寫道「醉裏插花花莫笑，可憐人似春將老」的醉態與苦態。醉裡插花對李清照來說是因為自己對人對家鄉有相思之情。所以簪著梅花醉態橫生著實是因為故鄉故人不得見才痛苦不已。此時李清照的心理已經不是早年怕情人笑自己不比花美，而是已到怕花都笑自己老，老到怕自己永遠都回不去的狀態。

由上面醉而不沉、沉而醉，或述好卻壞的表現可見其早期的擔憂尚可由自己的青春與情感的美好而抵銷。但是，若一旦自己驚覺年華不再或孤獨無依時則希望能藉由其他事物的麻醉來轉移其心理的疼痛。

再者，除插梅之外，梅花最主要的作用還有：點明季節(即前文所謂的「梅破」)。在點明季節的手法中又以梅花綻放的剎那最為生動，如〈玉樓春〉：

紅酥肯放瓊苞碎，探著南枝開遍末。不知醞藉幾多香，但見包藏無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悶損闌幹愁不倚。要來小酌便來休，未必明朝風不起。

<玉樓春>一詞可從「不知醞藉幾多香，但見包藏無限意」看起。因為有這個「不知韻藉幾多時」的「不知」的期待，才有前面的「紅酥肯放」的「肯」字的說明。但這樣的結果，代表的是欣喜嗎？想必並不完全是。因為上片說明此感情已醞釀有一段時間，也因為時間的緣故，其情越深越濃。但等到此情真正能放時又如何？李清照便在下片說明其結果，她認為這樣的放並不能解決一切。因為春放的結果，是必須接受季節結束的考驗--「未必明朝風不起」。從此可知李清照認為深厚的感情既使展現了，未必不受到考驗。值得再住意的是李清照敘寫此心態之方式並非以一洩千里的方式說明，相反的，她的表現手法是：先在上片曲折的刻畫一個情境。接著，下片暗點人的情緒，並說明自己調適情緒的方式，最後一句再畫龍點睛的說明自己的憂慮仍存。類似這種憂患意識在其他的詞作中也可見，如〈永遇樂〉一詞也在面對美好時節時如此寫道：「元宵佳節，融合天氣，次第豈無風雨？」

從上面的論述來看，作者常在描寫了好風景好心情之餘，往往得夾帶憂患意識。而必須釐清的是此憂患意識多由李清照本身的生活經驗而來，非從梅一物才「知道」的。關於憂患意識，鍾玲在〈李清照人格之形成〉一文曾就李清照的原生家庭、婚姻、當時的社會生活作一番探討。其中就提到李清照生長在士大夫家庭，成長過程中又住了相當久的京師。所以應對所謂的人情世故多有瞭解。結婚後，生活也曾因公公與父親的政治升降，而曾對其公公趙挺之發出「何況人間父子情」[5]與「炙手可熱心可寒」的言論。所以這種對於環境的不安全感便成為李清照的思考慣性。加上本身的敘述慣性，更使其詠花詞顯的百轉千折。

總結上面詠梅詞的論述可知，這些主題中的梅花並非完全是勾引作者想像的對象。確實的來說，應是作者本有所思(插梅的記憶)，只是藉描寫自己與梅花的互動來闡述己意。再者，在李清照的詞中，梅花不一定是受風雨才殘的(雖然她有時是這麼擔心的)，有時則是因為「簪」在頭上太久，有時則是因為自己的情緒而玩弄手上的梅花，它才殘的(人為因素為多，也可以說因為回憶所引發的動作才殘)。所以在這個層面來說，梅花在李清照來說，不只是「觀賞」，或是作為自我的寫照，而是活生生的生活伴侶，是能徹底藉由人與花的互動來表現李清照情感的歡愉與失落的象徵。

2.詠菊詞

李清照的詠菊詞的主題有三。其中有與詠梅詞同樣的懷鄉主題。此外，也有自憐與純粹詠菊的作品。就懷鄉主題來說，李清照亦有思鄉而不得歸的痛苦。〈鷓鴣天〉：

寒日蕭蕭上鎖窗，梧桐應恨夜來霜。酒闌更喜團茶苦，夢斷偏宜瑞腦香。

秋已盡，日猶長，仲宣懷遠更淒涼。不如隨分尊前醉，莫負東籬菊蕊黃。

此詞的季節為秋季。李清照由描寫此季節的蕭瑟與其在此時節的活動，進而以王粲登樓懷遠側寫自己對故鄉的懷想。最後，此懷想故鄉的痛苦，亦同樣只能靠飲酒減緩。在整闋詞中，僅在最後提到菊花。此菊花就類似朋友一般，與之沈默對酒，以達消愁之效果。雖然如此，李清照仍未言及其與菊花更進一步的互動。然而，以自憐為主題的〈醉花陰〉卻曾言及此：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捲西風，人似黃花瘦。

此中，亦暗寫李清照喝酒把花的情態(有暗香盈袖)，更以黃花比人。此有類似詠梅詞中談到梅花的狀態。再如〈聲聲慢〉亦是，其於開宗明義更以菊花之落比喻己之憔悴，詞云：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忺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不過，李清照也並非一昧的自憐。在〈多麗〉一詞中反而又見她對於菊花的反思(也可以說對自己的反思)：

小樓寒，夜長簾幕低垂。恨蕭蕭、無情風雨，夜來揉損瓊肌。也不似、貴妃醉臉，也不似、孫壽愁眉。韓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將比擬未新奇，細看取、屈平陶令，風韻正相宜。微風起，清芬醞藉，不減酴醿。

漸秋闌，雪清玉瘦，向人無限依依。似愁凝、漢阜解佩，似淚洒、紈扇題詩。朗月清風，濃煙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縱愛惜、不知從此，留得幾多時。人情好，何須更憶，澤畔東籬。

此詞一開始先敘寫風雨飄搖的環境，再刻寫此環境之菊。他認為這樣的菊不類「貴妃醉臉、孫壽愁眉、韓令偷香、徐娘傅粉」的情態(此皆傾向純粹外型的美態與香豔的愛情)。而是與屈原、陶潛的氣質更相合。因此下片承接上片，肯定菊有「漢臯解佩、似淚洒、紈扇題詩、朗月清風、濃煙暗雨」之情態。此肯定是利用美好的傳說(漢臯解佩)、悲劇之情(似淚灑、紈扇題詩)與美好人格的聯想(朗月清風)之情態將菊的層次提高，再次使菊之姿態不那麼世俗。最後則在將菊之情態不斷提高後，以「人情好，何須更憶，澤畔東籬」一句，點明自我的心跡。此中，李清照表白：如果人的感情與大環境都好，自己又何必以菊去遙想屈原與陶潛的處境呢？所以這種聯想事實上是暗示自己的境遇不佳。更何況李清照自己也知道既使她愛惜美好的境況，但美好的境況卻依然會從手中溜走。所以她才道：「不知從此，留得幾多時。」一語。

觀察完詠菊詞後，我們發現此四首詠菊詞同樣反映李清照思緒的慣性：她總是清楚的知道現實的殘忍，亦總在沈溺悲傷之餘告訴你：她是不得不悲傷的。此中，即使菊對她如沈默的酒友，亦可喻己心己狀，更有高貴的品質。然而，她卻在這種若遠似近的關係中，卻也暗示讀者：不管怎麼樣，陶潛的那種「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那種自適她是達不到的。她也不會因為有這麼一個美好的象徵，就勉強自己一定要如此。因為她知道現實的殘酷，並非「理想」所能解救的。所以說既使李清照詠菊詞的敘述中雖帶有陶潛的陰影，但這裡的菊還是李清照的菊。

論述至此，若再將李清照的詠梅詞與詠菊詞作一對比，可知其最大不同處在於：李清照的詠梅詞並無其他強烈人格色彩者與之對比(詠梅詞的梅多是李清照早期回憶的延續，且更注意春殘，以示其憂患亦是)，而詠菊詞中卻有。例如，她便藉由美好人格的比喻告訴讀者，她是努力思考過自適自律的，但她還是忍不住利用菊來傾訴自己可憐的形貌與無可奈何的心情。

3.詠桂詞

在詠桂詞中李清照在描詠桂之形體、香味、功用外，最主要的意圖是呈現其「風韻」。為了突出此風韻，李清照除使用比喻的手法之外(「風度如彥輔」)，也極力營造沖淡嫻雅之境。甚至可以說三首詠桂詞皆極力營造出桂花「自是花中第一流」的風貌。李清照在詠桂詞中表現的場景與情思都是非常單純的。在這三首詞中不是單純詠桂之美好，就是讓自己在提到桂的題材時呈現出沖淡的場景與風雅的行止，且盡量不參雜世俗情緒在裡面。如〈添破浣溪沙〉中寫己病後的閑態：

病起蕭蕭兩鬢華，臥看殘月上窗紗。豆蔻連梢煎熟水，莫分茶。枕上詩書閒處好，門前風景雨來佳。終日向人多蘊藉，木犀花。

此詞從自己的形貌(兩鬢華)、活動(煮茶、臥看殘月)、房外景「門前風景雨來佳」到最後淡筆勾勒桂花來看，絲毫沒有詠菊詞與詠梅詞中的哀怨及企圖自適的話語。另外，亦可發現在詠梅詞與詠菊詞中，是利用花的情態說明人的情態，而此處卻更像是人在配和著花的情調。就此看來，桂花在李清照心目中實為理想性的存在。

4.詠蓮詞

詠蓮詞的主題中，蓮花時而被李清照拿來當遊興的背景，如〈怨王孫〉、〈如夢令〉，時而亦以之比喻己之孤獨老去。其中，以花喻人的狀況多可從上面所言的詠梅、菊中見出。但就人與花之間的互動來說，詠蓮詞卻未如詠梅詞與詠菊詞那麼深刻。但也無詠桂詞那般存在一種高雅的距離感。然而，卻亦尚有其趣味存在，例如〈如夢令〉一詞寫來便格外天真可愛：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攤鷗鷺。

此詞以描寫為主。李清照記得自己常乘著小舟，在舟上喝酒，喝到不知返家之路(應是喝的很醉，所以分不清方向。在水裡面其實沒有路，只有方向)。她往往喝著喝著也就往池子深處去了。她又要興致盡了才肯回去。然而，興盡之際多已晚了，晚了李清照又不免心焦，在心焦下，又不免急亂。於是趕著回家的路上總是因自己的急亂嚇到棲息在蓮池中的鷗鷺。[8]像這樣帶有天真自信的詠花詞，除上述的〈減字木蘭花〉(買花擔上)、〈漁家傲〉(雪裡已知春信至)外，就只有這首。

四、.李清照對梅、菊、桂的評價

經過對梅、菊、桂、蓮的討論後，我們不免好奇：李清照是怎樣為這些在文化意義上擁有高尚特質的花作評價。而自己在其中有抱持著什麼樣的態度？以下筆者將李清照詞中帶有評論意味的言語做一表格，以方便討論。

由上表可見，在評價上李清照把桂花推到最高的地位(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但或許有人會有疑問：既然前面所論述的詠梅與詠菊詞看似與李清照的情緒最有關聯，也最能闡述李清照的生活。為何李清照會推舉桂花？而桂花代表的是什麼？此可由<攤破浣溪沙>找到部分原因：

揉破黃金萬點輕，剪成碧玉葉層層。風度精神如彥輔，大鮮明。

梅蕊重重何俗堪，丁香千結苦麄生。熏透愁人千里夢，卻無情。

此闋詞寫桂之高尚風雅(風度如彥輔)與己(梅蕊、丁香)為俗事煩惱的形象不同。也就是說，就李清照個人來說梅花與自己的情緒最相干，但是就是因為太相干了，所以花是跟著人的情緒跑，花也感染著人。也因相干，故她在與桂花相較之下，是為俗。因不像桂花意味淡遠人格與擁有獨立的地位。如其〈鷓鴣天〉亦云：

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何必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應羞，畫欄開處冠中秋。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

此詞除了說明桂花的體性之外，又點出了一個重點：桂花可拿來止人間俗事所引起的情緒(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至此，我們可見李清照的桂是少情寡欲，風韻過人。李清照又認為梅、菊面對這樣的理想性存在，一定會嫉妒與羞愧。由李清照揣測梅與菊立場的手法，清楚可見李清照對自己世俗性情感的反思。因為，如同上面筆者在詠梅詞與詠菊詞的論述：她拿醉酒插梅來回憶過去，拿自己的憔悴態比菊花，以及在詠菊詞中的思辨等情景，都可發現梅與菊對她來說已經非純粹僅是文化上高士隱士的意義，而是她在生活裡的情緒象徵。

五、結語

整個討論下來，我們可知若要討論李清照在詠花詞中的位置與態度，必須將每個系列內所呈現的主題串聯起來看。在詠梅詞中有在愛情中的自信與擔憂、懷人、懷鄉、詠梅四個主題。在詠菊詞中有懷鄉、自憐、詠菊三個主題。詠桂詞則是詠桂、病後閒態兩個主題。詠蓮詞有賞蓮、酒興遊興、相思三個主題。在此文的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到除詠桂詞之外，其他皆明顯牽涉作者個人情感(思人、懷鄉與愛情)。由上面每種花卉的小結中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對於梅是最親近的，菊為次、蓮次之，桂再次之。這麼說的原因在於，除了考慮作者談及的次數多寡外，亦從李清照對這些花的態度著手。詠梅詞對自己的感情談的最多，感情也最深。在梅花詞裡面作者有專屬於自己的回憶(插梅)。詠菊詞就比例來說除「自傷」外，「自省」是另一個要點。詠蓮詞則是屬於生活的情態(裡面暗含傷獨的情思)。詠桂詞裡人與桂則充滿一種優雅的距離。

此外，就評價方面，在四種詠花詞中，李清照對於桂的評價最高，卻也離自己最遠。因為桂花對於李清照來說一種理想性的存在，亦無任何俗事可沾染之(<鷓鴣天>：「騷人可煞無情思」)。但就生命實質的意義來說：梅、菊、蓮卻是勝過桂花的。另外，根據評價表來看李清照給梅與菊的評價不是最高的，也認為他們相較桂花還是俗。但是，李清照在梅、菊、蓮詞作中的姿態卻是最富感情的。這就是李清照矛盾的地方，她希望超脫，事實上卻因為環境無法圓滿而身陷其中。這個矛盾不論從大的角度(梅、菊、桂、蓮詞的橫向比較)，或是個別花種的闡述皆可見。於是乎，觀察李清照詠花詞的同時，必須注意李清照要表現的並非直接說明自身的悲慘情境，而是適度利用委曲婉轉、反覆思辯的方式來表達自我。也就是說，除了情緒之外，對於事物的思考方式也是李清照詠花詞中最重要的特點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