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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短篇《伊斯特郡1》 文:鄭照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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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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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藤兒
00
「這是一個感人至極的故事,高登先生用他的手,讓所有人脫離病痛。」
譜上是這麼寫的,不過我對這個故事不怎麼有興趣,我勉強把它放在沙發椅旁,大略翻了一遍。靈光一閃,趕緊熄燈,緩慢的點了一根蠟燭,舊時代紙的黃色終於顯現出來,紙上的字體意外的反光,逐漸使我著迷。譜名閃亮的印在那裡:伊斯特郡。
01
他靜靜的坐在那裡,翻弄著長達十頁的譜,他開始數音符,接著畫出各式各樣的圓弧,用腳打著拍子,嘴唇上揚了起來。只剩他一個人,獨自啃食著鋼琴,他反而覺得諷刺,他開始從頭彈奏,苦惱為啥無法修改這個譜,他搔搔頭,拿起旁邊咖啡,喝一口,微苦。他又開始彈。
畫面前只見一個人,坐在鋼琴前,這是一個廣大的空房間,延伸到外面,整個村落早就沒有人了,意外之下顯得寧靜。他慢慢聽著自己彈出來的曲目,緩慢卻不拙劣,他累了。他痛恨為何自己淪為上帝的手,他應該不屑的,他早該死於1年前的一場瘟疫,但他沒有。這一樣是一個空房間,不過剛剛沒看仔細的是,地板佈滿了屍體,外面方圓幾里的地方也是佈滿了屍體。三個小時前也是彈著這首曲子,不過多了一份憂心,現在,倦了,因為,人都去了,他把眼睛閉上,邊用手把譜翻到最後一頁。他似乎對結尾很滿意,又喝了一口咖啡,他打開抽屜,微微亮的燈光照著抽屜裡反光的左輪手槍,他拿起手槍,好像很滿意的朝著自己的頭部開了一槍,他死之前是充滿愉悅的。
02
上帝走近,翻了翻譜,說:「你要我再彈奏一次嗎?先生。」
他躺在地上,似乎想要點頭的樣子,
上帝:「這是我精心寫的曲子,應該還不錯吧!你應該不知道我對音樂頗有研究吧!我希望用音樂來傳達我的訊息。」
他不解,問:「到底是傳達什麼訊息?這樣的狀況。」
上帝說:「你們全部都是患了絕症,你們早該在那裏痛苦呻吟的,因為這首曲子,才讓你們快樂些。」
他問:「但是人們都死了,你這樣做。不過是拿死來換解藥。」
上帝笑:「沒錯。但他們至少快樂點。這不是最好的結局嗎?」
上帝把手放在琴鍵上,開始第一個音,慢慢連著:「我也是知道你一定會自殺,所以才讓你活著的。」
音樂進行,他這次全用耳朵聽著,說:「如果我沒自殺呢?」
上帝看著他,以一個篤定的臉,說:「不可能,你不能不相信我,上帝是無庸置疑的,是吧?」上帝繼續彈著音樂。太陽下沉。
03
他上一次遇見上帝,是在一年前。
這是入秋的季節,太陽漸漸轉的冷酷,他躺在床上,面向著木製的天花板,這是,怎麼樣的一個風景?他望向窗外,站起身來,盯著窗外的景色很久,突然看見了什麼,趕快拿出抽屜裡的五線譜,他之後自殺的槍就放在旁邊,可以感受燭火的溫度,他把五線譜放在木桌上,拿出一支鋼筆,沾了墨水,開始畫出音符,流洩出來的感覺,是他所沒有過的,他感到眼前視線開始黑暗,只剩下譜,以及那隻揮舞的筆,音樂在他腦中想起,是沉重的歌聲,他筆越來越快,快速寫了十頁的譜,在最後用斜體寫上Gorden,很滿意的在譜後點了一個點。他把譜翻回第一頁,「高登先生。」背後有人叫著,他往回看,背後是一個模糊的形體,他感覺不對勁,拿起槍,朝著背後,「不要過來!」他大喊。
「我沒有受到感染,我並沒有得到瘟疫。」
那人把手秀出來,手上完全沒有腫瘤。
高登沒有把槍拿下來,說:「不可能,這附近的人都感染了,你到底是誰?」那人說:「你可以選擇開槍。」
高登沒有開槍,槍裡面只剩下一個子彈,說:「你到底是誰?」
「我是上帝。」高登看著眼前模糊的形體。
「上帝」開口了:「這一個譜是這場瘟疫的解藥,只要有人能聽完這譜,瘟疫就會好。」
高登嘴角上揚:「所以這讓我沒有感染瘟疫?」
「上帝」說:「不完全是。」
高登開始彈奏,緩慢的運行,他的年邁爸媽在隔壁房間,都已經是感染瘟疫的人了,聽見這個歌曲,問:「兒子呀!這首歌曲是誰寫的?」高登回答:「爸!是我寫的,把他聽完。」
高登繼續運行著,後面的字跡越來越潦草,但內容還是不失優雅,高登看著鋼琴前面的照片,慢慢放任腦袋思考,之前的時光,於是他彈了最後一個音,這是一個重音,接著,他聽到碰的一聲,他瞄了一眼譜,後面簽名被塗黑成G o d三個字,高登順口罵了一個髒話,他衝到隔壁,看見兩個人撞牆倒在地上,血流不止,都失去了知覺,「這一個譜是這場瘟疫的解藥,只要有人能聽完這譜,瘟疫就會好。」他又想起了這句話,他敲了桌子,大喊:「上帝!」接著跪下。
04
有人敲門,高登去開門,這人感染了瘟疫,問,是高登先生嗎?房間大致沒變,高登請他進來坐。
他指著遠方的一座城市,
說:「現在那座城裡的人全感染了瘟疫,有人說你有神祕的解藥。」
高登走向窗邊,望了一下外面,說:「沒有,你請回吧!」
拜訪者跪下:「你是唯一的希望,你不能夠……,見死不救!」
高登嘆氣:「上帝的旨意呀!」
他走向木桌上,拿起了一疊五線譜,他很久沒彈了,印象中,上一次彈是什麼時候也忘記了。他想著遠方的伊斯特郡,心想好久沒去那裏了,他想去,看看也好。於是他帶著譜步行前往。探望者邊說在郡中的情況,
說:「每個人生不如死,跟一年前全部不一樣,所有人都感染了瘟疫,但是,卻沒有人死,每個人每天都病痛,我還算比較輕微的了。有一天,有人說受到上帝的旨意,說在西邊有一棟小屋,裡面有人有解藥,他說是一首樂曲,看來……你這邊。」
高登從口袋中拿出摺疊的譜,把它交給旁邊的探望者,他看了第一頁,說:「這應該是一首很輕快的曲子吧。」
05
在伊斯特郡的大禮堂,所有人都望著上面一架鋼琴,大喊:「我要解藥!」每個人的目光堅定,畢竟病痛從他們身上取走太多。燈火被風吹熄滅,高登用火柴點亮了燈,開始彈奏,所有人在下面鴉雀無聲,探望者在旁邊,看著鋼琴上靈活的手,幻想出一片情景:
這是未被汙染的淨土,探望者看見自己的手失去了腫瘤,和下面群眾不約而同的發出讚嘆聲。他想到,一年前的某天,再過幾天就是婚禮的日子,全村的人有一半染疾,剛好他結婚的對象也感染了,他看著日期一天一天的過去,原本說好的婚禮也將要過去。突然,出現了他未曾有過的畫面,是他婚禮的日子當天,實際上,他應該是在老婆的床前照顧著她。但不可思議的是,他夢見了婚禮,他眨了眨眼,確認這是真的,他看見他老婆的手上沒有腫瘤。
樂曲進行了3頁,還剩下七頁。高登似乎不知道短短的譜竟然拉長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記憶」:美好又虛幻。高登繼續翻譜。
探望者身穿著禮服,聽著譜的進行,眼角流下了淚來。如果一切就如他現在想的這樣,他也無憾了,因為感染瘟疫的人,會上吐下瀉,每次他老婆腹痛的時候,他都在一旁跺腳,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有一天,他也感染了瘟疫,他更加痛苦,他不知道,上帝到底為什麼要對他們這樣?他平常並沒有做壞事,他還熱心助人。他苦惱,於是又這樣睡了好久。直到現在,他感覺到神的存在,他感覺到自己飄飄然,他的思考開始分裂。曲已經進行到第七頁,是高登一直很不解的地方:左手和右手是完全不同的調,左手沉重,而右手卻是無比的輕快。高登望一眼臺下,所有人的眼神都是飄忽不定的,感覺靈魂卡在軀殼之上,卻也沒進入軀殼。
06
探望者左眼和右眼看到的景象開始變異,他抬起自己的兩隻手,發現左手充滿著腫瘤,而右手則是漂亮的—曾經的手。眼前的景象,右眼看見斜射入教堂的陽光,是和煦的夕陽。左眼看見的也是夕陽,不過沉降的速度變快了,他來不及掌握,餘溫,於是冷。他開始自暴自棄。他的左半身好冷,右半身卻好溫暖。他看見日曆的日期開始分裂,一邊是痛苦且漫長的日子;另一邊是婚禮當天。漸漸的,左半身的冷慢慢擴張,右半身的暖慢慢退縮。突然,暖消失。他不知所措,抱住自己的頭顱,只敢看著地面。
他接著感受到背上的溫暖,轉頭看見了上帝,一道光使他跑向前去。
07
「靠!」高登看見探望者衝去撞牆,大聲說:「不要去,你會死的。」接著碰碰碰好幾聲。高登沒有彈最後一個音符,這是一個重音。他看見台下所有人……血流成河。高登起身,走向外面,看了一看風景,他沒有哭。他漫步,穿越了他來到這裡的空曠地區,這裡將會被時間留住,他想。到下一次有人來到這裡,應該是很久以後了吧!他現在想回家,不想再思考所發生的事。他在離開禮堂的時候,用口吹熄了燈光,但是在他的心中,那裡永遠是亮的。要說是上帝的傑作也好,「到底為什麼?」他心中疑問著,他一直不清楚為啥每個人都會去撞牆。他逐漸走回自己的家了。
08
高登泡了一杯咖啡,他慢慢酌飲,「再去彈一回吧!」他想,或許這次他能夠發現什麼,於是他踩過鬆弛的地板,坐在那兒,鋼琴前面,呆滯。他現在應該做什麼,他想,後來發現他忘了。他發呆過了他生命中最後的幾個小時。他看著東方遙遠的伊斯特郡,似乎還有比這個更遙遠的地方。但是他不想去,他累了。把旁邊的譜架上,他開始彈。他累了,他真的累得不耐煩。
他喝了生命中最後一口咖啡,還剩下一口。算了,高登心想。他把手槍拿起來,突然感覺放鬆了,重心往後掉,地板蔓延了他的血。
09
上帝用鋼筆把故事寫在旁譜的最後一頁,就在重音之後,以及簽名之前:
這是一個感人至極的故事,高登先生用他的手,讓所有人脫離了病痛。
高登問:「上帝,我一直想要問你,到底,為什麼那些人都會撞牆死亡?」
上帝沉默,眼角望著遠方的風景。
高登問:「難道這不是蒙蔽嗎?你欺騙他們去死?」
上帝用手指著遠方的風景,用眼神示意高登往外看。
高登坐在地上,頭部還隱隱痛著,外面的風景伴隨著他過了很久的歲月。從他離婚,回去與父母住之後,所擁有的就唯一這一扇窗所透視出的世界,窗外的景色是多麼誘人阿:綠樹、小路、遠方的伊斯特郡,確確實實的框出一幅畫的樣子。在他死後,這畫面還是這麼樣的美麗。
「你不用自責,確實這一切都是出自於我之手,很抱歉,讓你良心不安了。」上帝終於開口了:「其實你很清楚我為什麼會這麼做。」
高登把所有的記憶在腦中掃過一遍,開槍的那一剎那特別的清楚。為什麼他要開槍?高登仔細想,用力想,他竟然想不起來。不是罪過,不是不安。
「你累壞了。」上帝說。
對阿,是高登累了,也許睡一覺之後就會好一點,然後又重新出發,前往更新的旅程。但是他不想,奇怪,他為何會望著窗外自殺,現在,他又望著窗外,試圖重現自殺前刻的情景。
原來他想起了探望者以及所有伊斯特郡的人死時的面貌,他深刻的無法忘記他們死時的笑顏。正因此,他毫無畏懼死。
高登花了一生都在找笑容,包括離婚前妻子的笑容,包括作曲得獎的笑容,包括父母稱讚時的笑容,包括曾經有錢時的笑容,他假想,如果一個人能帶著笑容死去……也死而無憾了。他從探望者身上發現這個笑容,過分滿意的笑容。
高登笑了:「上帝,我終於知道你在玩什麼把戲了。」
上帝說:「真的?你還偷偷修改我的譜呢,我也看穿你的把戲了。」
高登:「我原本以為最後一個音會控制所有人的思想,讓他們去撞牆。」
上帝:「是沒錯阿。」
高登繼續說:「所以,我後來並沒有彈最後一個重音。」
上帝接著:「但是他們還是自願去了阿,最後一道光,投胎之光。」
高登驚訝了一會兒。換了一口氣,說:「我的這一生,竟然就這麼樣快樂的結束了!真不敢置信!」說完以後又笑了。
上帝也微笑了。
高登、上帝、窗外的風景,也成了一幅畫,跟前一幅畫一樣,絲毫沒有對於過去的後悔與憤怒。
11
有人點燃了大禮堂的燈光,燈光觸及了幾百個屍體,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每個人的死都帶著笑容。映像逐漸的退去,只剩下「伊斯特郡」的招牌,名字最簡單的招牌。這個人感覺禮堂外有音樂聲,他衝出去,往左邊看……
轉角,思想如曲般蔓延。
12 文終
「下一首,自選曲,伊斯特郡。」
我拿著那發黃的譜,走向舞台中央,把譜放在架上,燈閃了一下。我坐在鋼琴前的位子上,把袖子捲起來,開始按下了第一個音符。這個譜我練了好幾百次了,就如同高登一樣,所彈的音「精確無比」,彷彿這個世界如同上個世界一樣,任何情節都如此的相似。長十頁的譜,有樂有悲,有生有死,我努力把它彈完了。我往下看,下面的人都拍著手,臉上是過分滿意的笑容。
沒有無法完成的事,只有自己願不願意去做。雖然是有條件限制,一切盡力而為。
本文於 修改第 1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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