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也不在乎習近平”:新一波海外學運觀察
https://cn.nytimes.com/china/20180328/never-my-president/
紐約時報中文網 2018年3月28日
2018年3月26日,美國佐治亞大學化學系在讀博士生、現任IFCSS輪值主席古懿
站在校園內的抗議海報前。 COURTESY OF GU YI
自從中共提議廢除主席任期制,由中國留學生髮起的抗議活動——習“不是我的國家主席”(Not My President)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取消主席兩屆制,意味著未來習近平可以無限期地擔任中國的核心領導人。但對於留美學生古懿和他的同伴們來看,習本來就不是個合法領導人,自始至終都不是。他們管自己發起的抗議活動叫“從來不是我的主席”(Never My President)。
“大多數報導錯誤地聲稱我們參加了‘不是我的主席’的活動,並用我們反對的那張海報作為封面,還說我們‘抗議’習近平修憲,”古懿上周回應郵件時澄清道。“事實是:我們一點也不在乎。”
近日對中國當局發出反對聲音的少數留學生當中,古懿和他的同學們還是少數派中較激烈的少數派。但是他們說,他們的活動已經在山西和中國的其他地方獲得了回應。
“我們不關心非法元首的任期有多長,但非法議會修訂非法憲法為我們提供了傳達理念的一個契機,”古懿解釋道。“我們不是靠民運吃飯的政客,也不是關心‘改革成果’的自由派,而是一群正在進行煽動顛覆國家犯罪的大學生。”
古懿,美國佐治亞大學化學系在讀博士留學生,是一位持不同政見者和人權活動家。他家鄉在四川,是回族穆斯林,他的經名叫Sulaiman。在合肥的中國科技大學讀書期間,他公開譴責國家對新疆與維族人的政策,因而受到當局審訊與警告。從2012年出國讀書之後,古懿關注的問題更為廣泛,包括當局鎮壓“六四”天安門學運、中國申請主辦2022年冬奧會,和當局關押的政治犯等。他現任全美中國學生學者自治聯合會(簡稱“全美學自聯”或者IFCSS)輪值主席。全美學自聯是“六四”後,海外中國學生創立的非盈利團體,旨在推翻中共的統治,推進中國民主化。
“習近平們的父輩用盧布、謠言和槍桿子竊取了中國,偽憲法不過是中共統治缺少合法性的遮羞布,而非憲政象徵,對其任何修補都沒有意義。習近平繼承了父輩帶血的遺產,”2月底,中共建議撤銷國家主席兩屆制之後,全美學自聯對此發表了聲明。“如今他試圖通過修憲鞏固處於危機中的極權,這不過是加速滅亡,對此全美學自聯表示樂見暴君的自我毀滅。”
在郵件採訪中,古懿談了他對中國學生反對修憲抗議活動的看法,以及這些民主運動的局限性和區別。採訪實錄略有刪減。
問:近幾年中國異議人士在海外發起運動,反對當局政府,鮮有中國留學生響應。為什麼這一次針對新憲法修正案中取消主席任期制發起的社會運動,“Xi’s Not My President”(習不是我的國家主席)和“Never My President”(從不是我的主席)收到了廣泛的響應?你覺得你發起的運動不同之處在哪?
答:中國留學生平時較少表現出異議,民族主義、政治冷漠、功利心態和害怕報復都是原因。但修憲為終身制開路超出許多人的承受底線,所以在體制內反對修憲的“Not My President”運動獲得那麼多支持者,所以你說的前提在修憲問題上不存在。
但我們的運動和前一場運動完全不同,我們完全不在乎修憲不修憲,因為党國沒有經過公民授權,因而整個體制都是非法的,中共憲法不是憲法,而習近平也不是主席。問題的焦點不在於党國領袖的任期長短,而在於党國必須被顛覆。這雖然是常識,卻超出了很多中國人能接受的極限。因此我對活動獲得的支持感到滿意。
問:鑒於這些學生運動中的參與者似乎還是少數派,你覺得這類社會運動規模有多大,它們有多重要?
答:我們只是一群小孩,試著說出大人看不到或假裝看不到的真相——那個戴著皇冠的傢伙和他的僕人是一群流氓,不應該獲得國王和大臣的待遇。
“我們”是說參與海報運動的同學,我知道的大概20多人,有一些同學雖然參與了卻沒有及時和我們聯繫。當然,此外還有一些同學對我們表示了支持。
我們的海報在5天內擴展到了6個國家的14所學校,包括中國的山西大學,也出現在(三藩市和紐約等地)的中國駐美領事館的門前和牆上。微博上熱烈議論著我們的活動,很多人讚歎山西大學同學的勇敢行為,為此“山西大學”四字成為審查敏感詞。還有多所境內大學的同學聯繫我們表達支援。
2018年3月12日,數十名華人到三藩市中國領事館前抗議。
問:你覺得大多數中國學生怎麼看當下習近平進一步攫取權力的行為?你有沒有和持不同意見的中國同學交流過修憲的事?能和我們講講這些經歷嗎?
答:我前幾天聽認識的幾位元中國同學議論修憲的事,他們擔心終身制引起社會不穩定,但都不願公開表達反對,有一位同學在微信裏對家人發了幾句牢騷,馬上被家人警告。
大多數中國同學更不會像我們這樣,徹底否認中共憲法和中共國家主席的合法性;他們雖然生活在自由社會,卻不理解主權在民的原則,這正是我們行動的原因。
(有)兩個例子,都是近期的:某女生認為習近平繼續任職是好事,因為他是一位“對人民很不錯”的領導人。某男生對習近平身後權力交接時可能出現混亂感到擔心,但認為像美國這樣定期選舉會帶來更大的混亂。
兩人都不贊成我們的活動,他們認為不承認體制合法性的觀點“太極端”。(這兩人)都是本校(佐治亞大學)的學生,女孩是本科,男孩是研究生,在生活中認識的。聊天的時候對方主動提及此事,因為他們看了媒體的報導,而且山西大學參與的事情前幾天在微信和微博熱傳(很多人帳號因此被封)。但我們只是簡單交流了看法,沒有爭吵。
問:據你所瞭解的,那些和中國政府關係比較密切的中國學生學者聯合會(CSSA)或其他社團對你們的學運有什麼回應?這些社團的學生領導或者中國領事館的人試圖聯繫過你嗎?國內當地有關部門聯繫過你的家人嗎?作為一個持不同政見者,你要面臨什麼樣的壓力和顧慮?
答:我們沒有聽說CSSA有公開回應。可能是習近平終身制太荒謬、我們海報的顛覆內容太敏感,他們不敢、不便或被禁止做出回應。
現在我們有證據表明,聯繫我們的[幾個人]很可能是中國警方假冒的。這樣的人一共有四個(也可能是同一個人的不同身份),他們使用經過偽裝的電話、郵件和社交媒體帳戶冒充記者或學生。其中有一個人自稱記者,卻表示不能透露所服務的媒體名稱,還許諾如果我們回答問題會收到報酬。
我們中還沒有人自己或家屬遇到來自中國政府及其學生代理人的壓力,儘管已經面臨鋪天蓋地的網路水軍謾駡。我、陳闖創和吳樂寶在過去就是活躍的反對者,家人在數年中曾多次被騷擾。
我從多個管道聽說,中國有一份準備逮捕的海外年輕活動家名單,我和一些朋友在名單上,但除非我們被捕或中國自己承認,名單的存在很難確認。參與活動的同學有人顧慮回中國後會被報復,也有人擔心家人會被連累或感到憤怒,在山西行動的同學還面臨被捕的直接風險。但是我們都拒絕被恐懼戰勝,人如果因為恐懼而不為結束恐懼而工作,那麼將永遠生活在恐懼中。
問:那海外的民運團體呢?你和哪個團體合作,收到到哪個組織的資金支援?你會不會害怕,因為接受了這些海外民運團體的幫助,而被中國政府看作被境外敵對勢力控制?
答:組織者是全美學自聯的兩位理事——我(兼任輪值主席)和陳闖創。全美學自聯是1989年“六四”屠殺之後成立于美國的學生學者團體,區別於被中國控制的中國學生會。因為陳闖創同時是中國民主黨的一位青年領袖,所以該黨做了一些協調工作。活動沒有收取來自任何人哪怕一美分的捐助,也不聽從任何人的命令,這完全是一場自發的學生運動。
我們這些學生不怕被描繪為境外敵對勢力,因為我們自己就是境外敵對勢力,與一個非法而殘暴的政權為敵,是人的本性。
問:回顧歷史,除了數量上的激增,你們這一代中國留學生和上一代有什麼不同,比方說,和參與89年天安門學運的海外留學生相比,你怎麼看參與這一次民主運動的學生?
答:八九學運在極權自我改革的時代,學生要求政權具有民主性和公開性;我們的運動在改革已死的時代,訴求是顛覆中共政權。八九學運是大規模街頭抗命,而我們的運動仍然只是零星的校園運動。
然而民主和公開的訴求通往極權的最終瓦解,而校園運動也是街頭抗命的前奏。八九學生的理想和我們的理想是一致的,我們作為八九的下一代人,希望圓他們29年前沒有圓的那個夢。自由或許很遙遠,但心中只要有光明,我們就可以為後來者照亮通往自由的道路。
這29年來,中國留學生群體變化很大:過去很多人是學業較優秀的碩博,現在大多數人是經濟較寬裕的本科生;過去很多人保留著啟蒙年代的理想主義,現在一般人身上有著金元時代的實用主義。但我們並不是被極權握在手心裏的一代,我認識不少同齡人活躍在社交媒體和線下,用網路時代的方式不斷挑戰極權的底線。
問:切實來看,你覺得“阻止習近平”的社會運動會持續和繼續發展嗎?還是說習勢必要繼續掌權?
答:“阻止習近平”不是我們的運動,而是前面所說的那場匿名改良運動,而我們是一場顛覆運動。他們沒能阻止習近平登基,但成功地把留學生對終身制的反對意見暴露在聚光燈下。
假憲法和假主席或許還有數十年的光陰,但依靠暴力和謊言維繫的党國體制很難永久存在。
問:海外中國民運曾一度因為領導人政見或個人關係不合、內鬥而一定程度上失去動力。和這些前輩相比,你如何應對這些挑戰?
答:我不同意“內鬥”這個詞,因為分歧和爭論本身就是民主的一部分,只有共產主義和法西斯主義才講究千篇一律。異議的最高價值是自由而不是反共,如果像共產黨當年那樣以新極權代替舊極權,或者像昂山素季政府那樣加劇軍政府對羅辛亞人的屠殺,那就毫無意義。
至於你提到兩個運動之間的分歧,我不認為是很要緊的事,因為訴求完全不同,所以談不上分裂或內耗。我也理解可能有一些人同時認同這兩個運動,他們可能不是很注重訴求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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